05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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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我对死亡表现出的极大兴趣,阿丁决定调整参观顺序,把本该最后一站参观的极乐大幅提前。

    我对极乐这个名字很意外。因为不同于婴所、育师等非常直白的名字,极乐一词不仅含蓄,还透出古早社会人类对于死亡的究极幻想。我还以为,在人类可以跨越时间被唤醒,而出生也不再是以折磨母体为代价才能完成的时代,死亡的神话色彩会大幅消减。

    在我表达出这个疑问之后,阿丁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自豪或者爽朗地解释,反而脸上透出一种疲惫,一种无可奈何,甚至一丝不忿。她没好气地反问我:“这词就这么好听吗?”

    因为她的态度,我没敢直接说好听。但如果说难听,又实在违心。尤其前面那样夸过。于是我默然不语。但应算作默认,只是心中多些惶恐,担心阿丁的坏心情是因我所致。虽然对于诸事乏力的抑郁症患者来说难度不小,但,我总是倾向于讨好人的。

    好在阿丁的坏情绪转瞬即逝。

    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什么情绪都是转瞬而来转瞬即逝。虽才认识短短几天,我已十分羡慕她。我想她的心中一定没有垃圾。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应是很快乐的。即便偶尔不开心,也只是提供用来度量开心的情绪坐标。

    我羡慕她。

    在无数个,身体里的抑郁不断涌出如深潭,淹没并几乎溺死我的绝望深夜里,我一直羡慕这样的人。我宁愿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的人,也不愿做一个深刻的抑郁症患者。我以为,快乐才是所有天赋里最值得羡慕的东西,远甚才华。

    就在我以为阿丁坏心情离去,马上要对我解释极乐的高深含义时,她却只是简单地总结:“都是广告商的诡计。”

    广告商?

    难道是火葬场或者殡葬业者取的名字?

    阿丁却不深入解释,而只看着我微睁的眼睛说:“在这里,死亡是一门生意。”

    她尽量说得轻松,但眼角没来得及收敛的苦笑和声音里透出的嘲讽仍让我觉得不简单。

    然而不及我再开口,她又说:“你看到就知道了。”于是我没有再问,随她去那个名叫极乐的死亡之所。

    踏进极乐之前,我提醒自己不能用旧世界里的临终医院、火葬场、灵堂等等概念来想象。但刨除这些之后,我的大脑一片混沌。最后是一样东西让我找到了支点——尸体。

    我想死亡既然还是死亡,那尸体就是唯一不可缺少的要素。我脑袋里一时充满旧世界电视和亲眼看过的所有尸体,面如死灰,身体冰冷。我是说尸体。

    然而当我终于走进极乐,看到的却是一片眼花缭乱。

    这里,按我的理解,或许用商场顶楼的电玩中心加漫展游戏展这一组合才可形容。穿着各色古怪服装的年轻男女分列两旁,你每走一步,都有人向你热情招手,或者开门见山地介绍他家产品的精妙绝伦和性价比之高。甚至,有个打扮成古代书生的青年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用他发出幽幽蓝光的眼睛看着我说:“相信我,这里才是最适合你这种复古型姑娘的选择。”

    虽然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也正因如此,我吓了一跳,一边从他怀里挣脱,一边惶恐地拒绝:“我不玩游戏。”

    然后马上招致现场一片哄堂大笑。书生兴致尤为高涨,指着我向众人喊道:“这是我的生意,谁都别跟我抢!”结果又引来一波起哄。

    阿丁适时现身,与我站到一起。

    我不知道别人是认识她,还是认识她身上的制服。总之她一出现,那些人立刻恍然大悟,纷纷念叨:“原来是‘过去的人’啊。”随即招徕生意的热情大减。但我仍能感觉到身上扯着许多目光。甚至等我们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那书生意犹未尽地嘱咐:“时候到了来找我啊姑娘,我给你打折!”

    阿丁说,他们只是好奇,让我不用怕。

    可我怎么可能不怕呢?那些黏人的目光不知道跨越了多少个世纪,一直从旧世界追到这个时代来,我怎么可能不害怕?

    我跟着阿丁,一路战战兢兢,以至于连什么时候走到的极乐深处都不知道。反正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阿丁已经指着满室的幽蓝微光向我解释:“这里是极乐深处,脑室。”

    然后我才发现,那些幽蓝微光是电流穿过某团柔软跳动的物体时发出的,后者被装在透明的盒子里,温度很低。而那个东西,我并不陌生,那是——

    人类的大脑。

    随后灯大亮,那屋子一如我在婴所看到的格局,一个个人类大脑,宛如一个个人类胎儿,后者被装在人体子宫里,连着各种线;而前者则盛在透明盒子里,也连着各种线。

    脑室,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即便经历过婴所的洗礼,人体器官的大规模陈列仍难让我轻易接受。我的面前一团团白汽正不停呼出,但却始终无法模糊掉视线。眼睛像是被抓来受刑的,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免不了受惊吓。

    “它们很开心。”阿丁说。随即调出某颗大脑前面的屏幕,那上面正上演激烈的枪战,玩家一直奋勇争先,每一枪都至少杀死两个人。

    “它……在玩游戏?”

    我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一度纠结在主语该用“他”还是“它”上。屏幕里那个人的肖像是如此逼真,宛如活着的某一个人类。

    “他死了。”阿丁平静地说,视线依次扫过脑室里其他发蓝光的大脑,一块块屏幕随即出现,上面正进行各种类型、各种品质的游戏,果真如来时那推销员所说,精彩绝伦。

    “这些就是极乐的最深处,镜界。”

    我听见阿丁这样说。她的脸在幽蓝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极端克制的美,但我心中的恐惧自动将她推开千万里远。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不属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