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机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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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送来的。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海棠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欢迎它们的这位欣赏者。而他也不负海棠花的期望,第一眼望向的正是它们,于是阳光洒在他脸上,像敷了一层薄金。

    就这样,在房子、海棠树和拉布拉多犬拉拉之后,我又拥有了一名机仆。

    早在阿丁用“销毁”这个词时,我就知道他并非人类。事实上,他跟拉拉一样,是在工厂里被生产出来,用以服务人类的机器人仆从。阿丁说,我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他都得服从,除非那命令是伤害我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他可不会袖手旁观。

    阿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于是我确然知道我的自杀在这个世界并非秘密。但我并未因此退缩,我坦言那不是我收留他的目的。阿丁没有问我目的是什么——在这个时代,为人类服务就是机仆存在的唯一目的,而人类拥有机仆,却并不需要提供理由。

    “哪怕是‘过去的人’。”阿丁这样说,声音忽然兴奋起来,“事实上,机仆在‘过去的人’里非常受欢迎,所以通常在入住之前,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机仆就已经在房子里候命了。要不是你的测试结果为‘适合独居’,你早就拥有自己的机仆了,而不用收留这样一个残次品、别人用过的二手货……”

    我看着院子里抬头欣赏海棠花的男人——阿丁口里的“残次品”、“二手货”,到底无法建立起机仆的概念。他在我眼里,活生生就是一个人类。

    阿丁看到我的样子,声音转为担忧:“你不会还以为他是人吧?”

    我收回目光,看向阿丁,赠她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阿丁随即嚷道:“怪不得医生要在你的独居建议里备注上‘包括机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分不清虚拟现实、真真假假!我敢说,在这方面,三岁小孩都能给你们当老师!”

    阿丁很担心我,不仅因为我的无法分清现实,还因为我选中的这个机仆曾完整地跟过一个主人。那个人生在这个时代,据说是个名人,生前就在极乐交付有大笔定金。可惜他死于纵酒过度引起的脑出血,还没等送到医院,大脑就因为损伤过度彻底死亡。于是他连一秒钟的镜界都没有享受过,就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消亡了。

    “那个人生前是个神话,死后却成了笑话。”阿丁戏谑地说,然后指着海棠树下的男人警告我:“它的前主人跟你是截然相反的人,我可不觉得他能伺候好你。”

    “我不需要人伺候。”

    我意识到我今天的语气格外肯定,不同于前些日的唯唯诺诺。阿丁也注意到了,她面带错愕地看了我两秒钟,最后还是压制住想说些什么的冲动,而改为按部就班地介绍注意事项。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始终在院子里看海棠的男人身上。

    阿丁最后无奈地说:“算了,只要你不给他取名叫人人,其他的就随你吧。”

    我才回过神来,想起那日收到拉拉时阿丁开的玩笑,便冲她笑出来。阿丁对着我的笑直摇头,说只是一个机仆,至于吗?然后便摇着头离开。

    经过男人的时候,她冲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到。但男人听完便往我这边看过来,那眼神分明是要记住我,所以我猜阿丁是在向他交代我会成为他的新主人之类的。

    随后他向我走过来,问我需要他做什么。

    我很不适应这种角色的转变,慌忙间摆手说不用。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仍站在原地,也仍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没收到指令的茫然。

    于是我稍定心神,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看海棠花。

    这个时候我也想清楚:我向阿丁要他,一方面固然是我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被销毁;另一方面,我就是很迷恋他看海棠花的样子,那种令我产生前所未有的安宁感的样子,才是我把他要来身边的主要原因。

    可他却只说出一个煞风景的答案:“假的。”

    我大失所望,同时深感背叛。海棠树不是我主动要的,是这个时代的人强行给我的。我满怀真心地看了它那么多天,却原来都是假的。那些令我无比感动的勃勃生机,原来连生命都算不上。这种欺骗感令我如坠寒潭。

    我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再逗弄拉拉。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运回卧室的床上,躺下来,看天花板。那里原是雪白的,此刻我却看到正荡着水波,厚重地压下来。我又不能呼吸了。

    我想世界并没有意义,不管是我过去那个到处都是人和吵嚷的旧世界,还是现在这个连孩子都不用自己生的新世界。我只想赶紧死掉,像阿丁口里那个脑出血的倒霉名人一样,连脑子都一起死掉,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在未来,我第一次发作“假死”。

    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不知道医学上怎么称呼,但每次我这样发作时,都像是在经历一场死亡,所有的感官全部关闭,我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这种状态会一连持续好几天,然后我像大梦初醒,拖着饥渴交困的身体重新活过来。每一次我都很失望,怨恨没有真的死去。

    不过这一次,夜里我就醒了。

    我是被从天而降的雨柱浇醒的。那时拉拉正在院子里跳来跳去,雨只打在我脸上。而男人,机仆则正守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他没有一丝惊喜,只指着天空那片落雨对我说:“真的。”

    他说他把我的保护界撕开一条口子,所以外面的雨才能下进来,淋湿我。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反问他为什么不全部打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包围整所房子的保护界全部打开。

    那瞬间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豆大的雨簌簌地落到我脸上、身上,很疼,也很冷,但我却感到一种真实的喜悦感,泪水顺颊而下。

    生活在未来的第十日,我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场夜雨,那是机仆赐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