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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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个世界,长什么样?”

    当阿丁问我都跟老头聊些什么时,我把这个问题告诉她,只是换了主语。我想我正在问自己,因为我始终没能回答上来:我那个世界,到底长什么样。

    当老头那么问我时,我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我发作假死时天花板上的那潭水,那种水波荡漾令人窒息的样子。然后我眼前出现很多张脸,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每一个的嘴巴都在动,于是我的耳朵里全是吵嚷。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听,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的烦恼感染了阿丁。

    她颇为愁苦了一阵,然后忽然一拍脑门,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找答案。我问哪里。她说影书馆。我刚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就体贴地解释:“就像你们世界的图书馆。”我方知道是影书这两个字,于是再次发挥顾名思义的本领,问她是不是电影加图书的意思。

    “电影,图书,这些古籍对我们来说都很困难,但你应该不会。”她冲我一笑,狡黠地眨两下眼睛,得意地说:“但这些都不是主角,影书馆嘛,最多的当然是影书!”

    从她的表情里,我猜到那一定是新的书籍形式,或者叫知识载体。果然,当我跨进那个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的影书馆时,立刻眼前一阔,知道自己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

    所谓影书,就是把故事或者知识以影像的方式记载。但不同于我那个时代的电影,影书是打破了第四维的存在。看书的人可以代入书中的任何一个角色,或者角度,亲历一遍那里的故事。并且,你可以在任何的时刻和节点暂停,反复,或者无限深入地观察和体会。当然,全然作为局外人也是可以的。但我还是要强调:即便如此,那也跟我记忆里的电影并不相同。

    比如,阿丁帮我找到一部《红楼梦》的影书版。

    之后我们一起进入书中,去看林妹妹初入贾府的那一回。每个人物的穿着打扮,我们都可以仔细辨认,乃至试穿试用。更妙的是,我们可以钻进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或者心灵,去体会他/她看到和听到的世界,还能感受他们的情绪。每一个细节都到位,凡书里写的,全部还原到极致。我大开眼界。

    结束之后,阿丁问我感受,我答不上来,因为还在目瞪口呆。

    她便笑,说这就是全沉浸式的影书,跟拟象一样,细节无限丰富,感受极其美妙。

    我承认,但脑袋里同时浮现一个问题:在细节无限丰富的同时,影书是不是也在挤压读者个体的想象力?

    阿丁没听明白,于是我尝试着向她解释:“影书,它用制作者个人理解的细节,一步到位地充塞进读者的眼睛和耳朵,甚至情绪感受。于是读者在阅读影书时,收获的只是制作者个人的体验,而不是他们原本能获得的,属于他们每个人自己的阅读体验。”

    阿丁皱着眉头,做出努力理解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起来了,你这个问题,我大学时曾听一个研究古籍的教授讲过。当时大家都说,影书是对图书和电影的升级。可那个教授不同意,他说即便在古代,电影和书籍也不是同时出现的,而且从来也没有被看作过同一种东西,或者谁对谁的升级。我记得他说,那是不同的载体形式,影书也只是这个大家族里的一员,而不是对谁的升级。”

    她努力回忆完这一段——看得出很吃力,之后才松了口气似的总结道:“虽然他没有提到细节和想象力,但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同一个意思。”

    我点头,算是同意。

    阿丁随之彻底放松,恢复了平常那种活泼爽朗的样子,说:“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都只能看得懂影书。你真拿一部电影给他,他多半要睡着,更不用说密密麻麻全是字的古书了!”

    我想起在我的那个时代,已经开始出现视频风头劲过文字的迹象,便觉很能理解他们这代人的为难。于是我就着她的轻松语气,想赶快度过有关细节和想象力的讨论。

    可阿丁反而停下,有些害羞地向我透漏:私下里,她偶尔会避开影书,选一部电影来看。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沦为催眠工具,”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眼睛开始发亮,有一些闪光的东西,动情地说:“很偶尔的时候,我真的看进去了,然后也觉得,那种完全置身事外的体验不同寻常,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听到她用“置身事外”表达好的观影体验,我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并很不善良地猜测:被她夸的那些电影的导演,一定很想撞墙而死。

    但我能理解阿丁。

    就好像归农送我那颗拟象的星,形状、颜色和亮度都几近完美,可我还是想念夜里吹着凉风遥遥仰望的星空。比起来手里那颗会发亮的所谓星星,我觉得,天上那些微小黯淡且遥不可及的,更美。它们美就美在遥不可及。那并非单纯因为“得不到的更好”。而是,距离产生未知,未知激发想象,想象有无限可能。可能很美,无限更美。

    我这样理解“距离产生美”。

    晚上在浴缸泡水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件事,并且一不小心把水泡凉了。那时候,我听到后院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拉拉奶声奶气的叫声,没有攻击性。我将百叶窗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窗外是拟象师归农奉为个人标记的田埂。

    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里的好笑之处:一个拟象师,喜欢在自己的拟象作品里安插一块真实的田埂!这就好像,所有华丽的都是假的,唯有最朴素不起眼的才是真的。这难道不就是人生吗?

    突然间我觉得归农是个哲学家,嗯,拟象为生的田园派哲学家。

    但我当时并没有笑,因为我看到机仆正伺候那块田埂,他弯曲的背影很像那个宋朝来的老宦官。于是我又想起他留给我的那个问题:你的那个世界,长什么样?

    我忽然明白:那并非是问题,而就是我去找他的答案——

    世界并不重要,你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