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寻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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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旨没说什么,只是陪我走路回家。

    城市和街道都被覆盖着,我们走在保护界底下。街上没什么人——这时代的人都可传输来传输去,鲜少有人愿意把时间花在走路上。可对我而言,走路不只是走路,在脚步的叠动中,脑袋是最自由不过的,而胸中郁结也可如流烟一样,自脚底排出。所以我才跟阿丁说想走路。可她是这时代的典型,不喜欢没有保护界,也不喜欢走路。当然,也没有郁结。

    好在和旨是个很好的路伴,安安静静,不多话。

    回家这一途颇远,我们把天光都走暗了,保护界内亮起两排小灯,微微的,像两排星。而且,总在我们将要靠近时亮起,走过后便又依次熄灭。我走得很慢,除了偶尔抬头看灯,看树,看奇形怪状的房子,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或者视线迷离,不知道看哪里。

    和旨也不问。只在我走得累极停下喘息时,他才一并停下,问我要不要背——他没有说要不要传输回去,而是问我要不要背。那一刻我觉得他懂我。虽然他是机仆,不是人类,可他比过去和现在所有的人类加起来还要懂我。

    于是我爬到他背上,他背起我,仍不紧不慢地走。头上的星近了,我有种做梦误入的恍惚感,伏在和旨背上,轻轻说:“他们以为,我父母很爱我。”

    “那是因为你善良,他们希望你好。”他这样说。

    但我马上反驳,夹一丝冷笑:“善良?我才不善良,我是杀人犯的孩子。”

    他没太多震惊,不像以前那些知道我身世的人。但这反而让我无措,我知道怎么应对人们的震惊,却不知道该拿他们的无动无衷怎么办。尤其和旨还说:“你是你爸妈的孩子,不是杀人犯的。”语调认真,但并不夸张。

    我只好下意识反驳:“可我爸就是杀人犯,他杀了我妈。”

    也许还想杀我。

    也许已经杀我。

    我心绪起伏,不得不从和旨背上滑下,看着他说:“我就是杀人犯的孩子,就算逃到这里,还是,永远都是。”

    “乘舟,”他轻轻唤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是逃到这里,是这里需要你,请你来的。”

    “需要一个杀人犯的孩子?”

    “需要乘舟,你这个人。”

    “过来当吉祥物?”

    我想起阿丁有关图腾的说法,但她的意思,其实更像吉祥物。可是不管图腾还是吉祥物,都得开心又强大不是吗?可我,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病人,明明跟这两点都没丝毫关系,为什么会被选中?我哪配得上?

    “乘舟,”他上来拉我的手,眼睛里有心疼的意思,“后院的海棠树苗发新芽了。”

    他这么说,是一句跟目前形势无关的话,但我却突然眼眶潮润,觉到一种汹涌的委屈正争夺喉头。

    “你想让我抱你吗?”他问,仍然心疼,但又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于是破涕为笑,喉头未来得及涌出的委屈也一半转泪一半转笑。我说:“想。”他便对我伸开双手,于是我钻进他怀里,一半泪一半笑地抱他,也让他抱。后院的海棠树苗发新芽了,我想,我确是在一个新世界,一个有和旨,会给我亲吻和拥抱的和旨的世界。

    “下次如果我哭,你就直接抱我,不要问好不好?”

    我用重新活过来的声音,请求他。他说好,然后伏在我耳边轻声告诉我,他不仅可以帮我拔牙,也可以做心理医生,医治我的童年旧疾。

    “你要记得我是机仆,是你的机仆,什么都可以帮你做到。”

    “我记得,”我说,“和旨是我的。”

    第二天阿丁一直没来,于是我同和旨一道,给海棠树苗浇水、施肥、晒太阳。一直忙到傍晚,阿丁突然驾到,看到我们两个脏兮兮,又是汗又是泥的,当下大叫:“哎呀这可怎么行?快去洗澡,我们晚上要去好地方呢!”

    “什么好地方?”我擦着额头的汗问她,结果又在脸上新添了一道泥痕。

    阿丁嫌弃地拨开粘在我脸上的头发,卖关子道:“就是你一直想要的。”

    “我想要的?”我不解,“我想要什么?”

    “怎么还反倒问我?”阿丁笑,“你别管了,去了就知道。快去洗澡!”

    我乖乖去洗澡,干完体出来,阿丁已替我备好衣服,是件黑色缀金线的吊带裙礼服,不管款式还是布料,都是八竿子跟我打不着的那种隆重。

    “宴会?”我本能地害怕。

    阿丁却不管,催着我换好衣服,然后又掏出一瓶什么东西,照着我上上下下一喷。我闭着眼睛躲。阿丁却已经喷完,高兴道:“这下好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包你满意!”

    我睁开眼睛,人已经被她拉到门口的高镜前。

    “好不好看?”阿丁兴奋道,却不是问我,而是旁边侍立的和旨。和旨微微笑着,轻声道:“好看。”

    这两个字从来也没跟我沾上过关系,所以我认定他们是恭维。可是,镜子里的人确实不一样了。那件衣服很合身,包裹得身体曲线玲珑,露出的肩膀微微有瓷光。那光一直笼罩到脸上。头发乌黑如云,散堆在脑后,更衬得脸上容光焕发,映着黑裙上的隐隐金线,熠熠生辉。

    “这不是我。”我摇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摇头。

    阿丁扶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走开,笑道:“这就是你,只不过是用了容光喷雾之后的你。”

    “容光喷雾是什么?”

    “就是令你容光焕发,比平时多出十二分魅力的东西啊!”她把刚才那瓶喷雾给我,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在瞧不出什么奥秘。

    阿丁见我懵懵懂懂,索性夺回去在自己周身喷了一圈,于是我们眼睁睁看着她也容光焕发,仿若带了最精致的妆。“这可真省事了。”我恍然道。

    “就是这样,”阿丁笑着将容光喷雾扔给和旨,重新揽我的肩膀,“不然怎么去寻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