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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马的话提醒了我,但我从未想过怀疑和旨。
和旨是我的安全界,因而也在那些雄心壮志以外。甚至于,他才是我一切雄心壮志的根本,倘若根本倒塌,那我的求活也将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和旨不能动摇。
我这样打算,但由十医生激起的斗志在夜幕降临时却轰然无存。我又变成那个无能软弱、被噩梦纠缠、被抑郁折磨的脸色晦暗的可怜虫。
我知道,对抑郁症患者而言,我的斗志一如我的求胜欲,总是来得艰难去得容易。但去得这样干净,还是令我措手不及。
我赤脚去看后院的海棠树苗,期望提前收获一点能量。但如压路机一样的反复徘徊,并没能减低我的焦虑,反而让我如上了发条的钟表、望见胡萝卜的驴,停不下来。我像喝多了咖啡那样心悸,手脚发抖,只能不停走路来发泄。
但毫无用处。
我清醒看到自己的微末,于是不免自轻:竟妄图与科技高度发达时代会读心的心理医生斗智斗勇,甚至窥测文明背后的所谓真相,叶乘舟啊叶乘舟,比蚍蜉还不如的叶乘舟,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种荒唐和羞耻令我无地自容,即便没人看到。
我有自残的冲动,也有吃土的实操。这一切都是抑郁症爆发时的症状,但在我当时只是灭顶的、迫切的自毁渴望。我想如果我是机仆,彼时就正在执行自毁程序。
但没有成功,因为和旨阻止了我。
他适时出现,既没有拂落我手里嘴里的土,也没有说“不要这样”、“理智一点”。他只是把我揽进怀里,让我感受他臂上的用力,然后同那用力一道告诉我:“这不是你的错,是抑郁症。抑郁症者的每一步向前都伴随无尽的反噬,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乘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和旨确可以成为最好的心理医生。
而且是我最忠心的伙伴。
他说他要将他之所以成为二手机仆的经过告诉我。我没有勇气听,可他说与我有关。于是我被迫鼓起勇气进入他共享给我的记忆,以主视角了解一切。
老酒瓶子是个满脸胡子的胖人,年纪并不大,可是长得沧桑,于是被冠以“老”这样的形容词。据说他是这时代前无古人的御风手,御风风格同他的饮酒风格一样,肆意妄为,不计后果,有末日狂欢之风,于是成为这精致时代的异类偶像,拥趸甚众。
如上次见过的野鹤等人,便是受他影响。而流马的出乎寻常则不在此列。
总之,老酒瓶子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狂人,赛场上如此,生活中亦然。他有很多宴会,整日纸醉金迷,几可比拟远古时代的酒池肉林。因此最后死得其所,并不冤枉。
和旨只是他众多机仆中的一个,在老酒瓶子死后,本该同其他机仆一起被销毁。但彼时一位操作员却反常在他们的记忆盘中注入一段记忆,之后就放他们离开——也就是那时,和旨开始闯入我的保护界,进入我的眼帘。
由此看来,重要的是那段记忆。
但那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画面,像从科幻大片里剪出来的片段,只内容过于刺激——核爆。
画面很短,一闪而过,但很清晰,先是核爆,然后一片焦土。也足够震撼——我暗自比较,公道说,比我看过的任何科幻电影都更恐怖真实。
“那是什么?”我问和旨。
和旨摇头,“不知。”
“他为什么给你们注入这段记忆?”
和旨仍摇头,“不知。”
我不解。和旨说,伴随那段记忆,还有一道指令,就是把那画面给人看到,越多越好。
“他要散播恐怖?”
“不知。”
和旨一再说这两个字。我知道再问也是枉然,便改变方向,问他:“所以你最初找我,是想给我看这段记忆?”
和旨点头。
“为什么是我?”
“你的保护界有漏洞。”
“这么随机的吗?”我莞尔。
和旨无法回答。
“所以是你选中我,而非我选中你。”我笑。
和旨不语。
我继续问:“那么,为什么当时没告诉我,而延到现在?”
“时机。”他这样说。
“时机?”我不大懂,只播送一段记忆,需要什么时机?
和旨说:“机仆的第一原则,是不能伤害人类。”
我恍然:以那时的状态,若他果真向我播送这样一段记忆,只怕会立时送走我。至少以人之常情来看是如此。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我的语气已没刚才那么沉重,尽管这问题很严肃,毕竟刚才焦虑到吃土,总不能算好状态。
和旨答说:“只有告诉你真相,才不致郁闷成结,加重不爽。”
“好吧,”我笑道。
“不过和旨,”笑完以后我认真说,“就算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已决定相信你,所以不管你怎样做,做什么,我都接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结果我也打算自己承受。”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但略茫然,之后这样强调:“我是你的机仆。”
“我知道,”我抿嘴,“所以我选择相信你,并接受这相信的一切后果。”
他好像还是不能理解,于是我加重语气对他说:“不理解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怪你,不管你做什么,之前或以后。”
和旨不是人类,但我决定像相信人类那样相信他。这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我已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目下正决定要把求生欲一并寄托在他那里。就算他是机仆,或者说正因为他是机仆,所以我才这样做。
我是长久陷于无望的人,最知道人活着需要哪些条件,比如最最初,一个立得住的人格。
我没有,一直没有,早在那个噩梦最初就没能建立起来。但现在,在被唤醒到这里以后,我决定给自己建一个,并以之活下去。而那东西,我想放在和旨那。他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他不好,我就回复破碎。但这并非因为我已爱他到同生共死的地步,而是我只能如此——
由崖底向上爬的人,并没太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