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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那机仆认了个儿子?”
雪洞一样秃旷的治疗室,十医生倚壁插兜,翘着两撇小胡子这样问我。
“不是,”我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流形椅上,纠正说,“是给那孩子找了个爸爸。”
他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且不说申请为人父母的流程,就单资格你也过不了审……”
我打断他:“我没想申请。”
“那你……”他略一疑惑,随即明白过来道:“你哄他?那不过是个五岁孩子,你就算再气我们,也没必要欺负小孩。”
“我没欺负他!”我拍着椅子扶手说,“是他自愿叫的爸爸,而且和旨确实替他出了头。”
我的意思是,和旨确实教了他些打架的东西,而我又壮了他的胆子,叫他在被人欺负的时候既不用抱头鼠窜也不致吃太多亏,仅此而已。
“报复我?”十医生微露笑意,用探究的语气说。
“报复你什么?”
这样自作多情真叫人嫌恶。
“报复我问你父母的事。”他眼里流露出揭人旧疤并肆意撒盐的快感。见我不出声,更自作主张分析起我的想法:“你自觉深受父母所害,对父母家庭这一套深恶痛绝,所以前有在继武对天伦大放厥词,后又诱导那孩子于大庭广众之下管机仆叫爸爸,以此来挑衅家庭抚育制度,对吗?”
他很自信,偏我说:“不对。”
他马上问:“怎么不对?”
我说:“父母家庭,这些在我们那年代根本没得选。你既然认定我深恶痛之,反推过来,不正该赞你们这时代由孩子挑选父母很好?或者再极端些,更会觉得完全摒弃父母只靠育师来养赞绝!”
“你这样想?”他挑眉。
我又摇头:“不是。”
“那是怎样?”他不再倚墙,手也从兜里拿出。
我冷笑,反问:“不是可以读脑?为什么还问我?”
他略展眉,笑道:“你放心,现在我并没戴着翻译终端。在这间治疗室里,我只用传统的手段,”他摇头强调他的话,“不会读你的想法。”
“你是说,不现在读,出了房间再读?”
我打听清楚,继续嘲讽:“假模假式。”
他笑笑,并不计较,只改了话题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十医生’吗?”
“不知道。”而且没兴趣。
可他强行解释:“因为我想研究够十个‘过去的人’。”
“哦。”
“你是第十个。”
“恭喜。”
“我的工作很重要,到目前为止,我想研究的人,还没有一个做不到。历来他们配合,上面也重视,所以不管你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可能躲掉。何况你是最重要的第十个。”
末了,又道:“你明白了吧?”
“哦。”
我的语气仍是不好,于是他又笑说:“还是不愿意?”
我开始不耐烦,手在扶手上乱敲,答他:“我那天不就答应过了吗,哪有不愿意?你要问什么就赶快问,哪那么多废话?我已经被你惹的很不耐烦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怎么是我惹的?明明是你自己敌意太大,满腔愤怒。”他好整以暇说。
我很无语,抬手揉太阳穴,压着火气说:“我对你们的制度没有任何意见,也无意挑衅什么。至于我自己,你想知道我家里的事?可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父亲姓李,母亲姓叶,所以下面我会用李某和叶某来称呼他们……”
“为什么不是爸爸妈妈?”
我早料到他有此问,背课文一样撂出无数次回答心理医生的话:“因为接下来我要讲的事对我造成过莫大伤害,我不愿意再自戕一次,所以用这两个称呼来拉开距离,自我保护,可以吗?”
这话在普通人听来极度冷漠,但对心理医生却是最有效率的。
他果然点头。于是我道:“李某和叶某闹离婚分居过一阵,那时我跟叶某睡一张床。一天晚上我正做梦,忽然听到脚步声,先是上楼的,然后是开门进门的,再然后是刀插皮肉的。叶某被李某刺中心脏,就在我旁边,她的手挨着我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但是李某没走,他一直没走。我能感觉到他低头看我,等着我睁眼。我没有。一直到早上,不知道谁先进来的,蒙着我的眼睛把我抱走。听说我在血泊中躺了一晚上,叶某就死在我旁边。”
这段话极生硬,像简述报纸上读来的社会新闻,我已可以不大动感情地说完。又因为语速的关系,十医生一直没能打断我,因此我得以一气说完。这不免令我内心感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不是对别人,而是对我自己——自戕、报复自己的快感。
“你是说,”他看定我,“你父亲杀了你母亲,而当时你就在旁边?”
重复患者的话是心理医生常用的伎俩,为的是在对方心中激起点什么,以加深认知和感受。奈何我早被这招驯出茧子,当下只漠然道:“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目前为止,十医生给我造成的还只是紧张和厌恶,除读脑外,在招数上并无出奇,我不怕他。
“你躺在你母亲身边,她的手贴着你的身体,所以你能感觉到她在变凉,死掉?”
“对。”我说,尽量让内心不起丝毫波澜。我自信可以应付他,还有他那狗屁破研究。
“在这期间,你父亲却没有离开。他杀了你母亲,却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救你。而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等你睁眼睛,为什么?”
“想连我一起杀了呗!”
说这话的同时我故意报以一丝冷笑,以示没有被伤害到。
“可他没有杀你。他甚至没有动你。他手里拿着刀,已经置你母亲于死地,血流满床,说不定还滴滴答答往地上淌。在这种情况下,他拿着刀,既不走,也不动你……”
我已觉察到他的敌意。
果然,他问:“你觉得合理吗?”
我马上说:“他是个变态杀妻犯,做什么轮得到我裁定合不合理?”
“可你是他女儿!”他打断我,“作为变态杀妻犯的女儿,躺在自己母亲的血泊中一整夜,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这合理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