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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还挺好看,亲娘啊亲娘,你要是多坚持一下,我是不是也不至于只能在画上与你相认呢?
我按照那嬷嬷的指令跪倒在这位华衣夫人面前,看见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时,心里开始怀念起我的亲娘来。
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活像春海楼对面豆腐坊家的娘子,成天疑心我家春江想勾搭她家快二十了还是童生的儿子,满眼都是不想被人看出来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戒备。
她这算什么眼神?难道我会勾搭她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吗!
如果我有幸见过当年风华正茂的我娘,见过我爹是如何将我娘视若珍宝,大概就能理解如今的国公夫人如此神情并非戒备,而是单纯的“烦”。
她受了我一拜之后拉我起来,简短有力地讲了几句话,什么“孩子这些年在外面苦了你了。”;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什么“晚上老爷回来后咱们一家人一起用晚膳。”;然后就是“你一定累了快回院里休息一下罢。”
我神清气爽地跟着玉荷往分给我的海棠苑走,国公夫人的性格十分对我的胃口,说话简单直白,办事干净利落,痛快!
“姑娘,听说夫人还给您安排了教习嬷嬷,明日就会来教您府中礼数了。日后您在靖阳行走,不比在那南方边境小城,万事要三思后行,切不可丢了咱国公府的脸面。”玉荷提着我的耳朵唠叨之间,春烟已经在院子门口等我了。
我见春烟脸色还是有些发白,劝她多多休息,“就算要去找他也得把自己养得健康好看,走,咱们先回去补一觉。夫人说晚上还有家宴要吃呢。”想起晚上那顿饭,一路风餐露宿的我就跃跃欲试,揽住春烟的肩膀就往屋里走。
我虽然与春烟差着五岁,却比跟春江更亲近些,也不知是春烟太老实还是春江太凶残。
“春烟小姐的房间在……”一边的丫鬟犹豫着出言提醒。
我疑惑地回头看向玉荷,“什么意思?我俩不睡一屋吗?”
玉荷似乎也有些困惑,小心道,“夫人倒是没说不行。”
我突然对“有钱人”有了些新的认识。
五六年前,老春爹刚去时,治病安葬几乎掏空了家里积蓄,我们的春海楼变卖得只剩一间厨房一间大堂,白天开门迎客,晚黑上了门板,我们姐仨打地铺挤成一团,连柴火都舍不得多烧,只能紧挨着灶口蹭点余温。倒春寒冷得睡不着时我们做遍了各种有钱的美梦:用最好的黑檀木打一张能睡三十个人的大床,我们仨在上面想怎么轱辘就怎么轱辘……
原来人家有钱人,是要一人睡一个房间的。
我看看春烟,春烟看看我,彼此都犹豫着是否要就此开始融入上流社会的生活。
算了,身边没人挤着我睡不着。
我俩高高兴兴进了屋,我记不清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一沾枕头便昏沉下去,春烟挨在我身边,好像翻了几次身。
我起来时,春烟正趴在窗边看那如火的满天红霞,我在禾阳极少见到这般壮丽盛景,挤到她身边去,一边新奇地看景一边喝玉荷端来的热茶。
“这是府里新来的点心师傅制的桃花茶,暖身养颜最好,夫人前些日子便送来为小姐备下了。”
我咂咂嘴,没喝出什么了不得来,无非是桃花瓣泡水加些蜂蜜,入口清香不足,回味舌头发酸,实在一般。
“咱们初来乍到,第一次见面得有所表示。”我拉了春烟去厨房。
路上遇见一小担温棚养出的金桔,这四月春日金桔可不易得,玉荷见我馋得腿软便财大气粗地全买了下来。想起今天城门那奶娃和那冰河少年,我一边切金桔一边冷哼,你不知道你错过了多珍贵的果子!
金桔削皮去芯只要中间清香而不呛的软白橘络切丝,泡入提前备好的绿茶中备用,冬瓜切小段加少量冰糖,用一碗水小火焙至微微泛金色便立刻倒入金桔茶水,装壶时滤去冬瓜桔丝,茶汤晶亮,入口兼有冬瓜温香与金桔清爽,绿茶与冰糖结合得恰到好处,润而不酸涩,我喉咙闹火时春烟常煮给我喝。
折腾得差不多时,玉荷来叫,“小姐,国公爷快回来了,咱们也该更衣去兰因苑里等着了。”
也对,以前我成日练功打杂,穿的都是普通伙计的灰布短打,如今进了国公府,哪还能穿着那些衣服冒犯人家。
玉荷轻轻一抚掌,十个小丫鬟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快把屋子站满,“两位姑娘挑自己喜欢的来便是。”
我与春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也太夸张了”
不得不说,那些日子的操劳对春烟来说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帮她累出了姣好的腰肢,换了以前,帮她穿衣的丫鬟以一人之力,未必系得上腰带。
豆粉的襦裙将春烟的脸色衬得又嫩又白,再低头瞧我自己的月白色对襟襦裙,难得地,我的心中出现了一丝“我是如此可爱的女子”的娇羞。
“走吧。”我端起我与春烟的见面礼。
春烟在身后轻轻拽住我的衣带,我转过头,她的脸色从刚才开始换衣就不好,如今更是十分不通畅的样子。
“我还是不去了。”我从没见过春烟如此犹豫。
她从来都是那么干脆利落的人,看中了人家也好,拒绝人家结亲也好,没日没夜地劳作也好,揣着银票随我来靖阳也好,她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你现在是春海楼杜若姝养育协会的代表,我们还带着你亲手做的见面礼,你是一定要去的。”我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明摆着去领赏的事情。
到了兰因苑,申国公,原谅我一时之间还有点不适应,我爹,已经与夫人对坐,儿女绕膝,享天伦之乐了。
迈进院子,听见屋内一片欢声笑语,我是如此强烈地觉得强迫春烟与我同来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身后的春烟让我总算显得不那么像个形单影只的局外人。
我爹一见我,明显愣住了,他脸上已经有些细小的皱纹了,却又比饱经风霜的老春爹看上去年轻太多。屋里的闲聊戛然而止,他似乎忘记了身边还在撒娇逗趣的一双儿女,起身向我快步走来,眼圈越走越红。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嘴唇与胡子一齐颤抖着,终于只说出一句,“你与你娘真的很像。”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酸,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以为他丝毫不惦记我,毕竟他大概只见过我几面;我也以为自己对他、对这申国公府毫无情感,毕竟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可也许是一种血缘的力量,也许是我藏在心中多年、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对归属的渴望,让我突然对眼前这个与我不知哪里有些相像的“爹”有了些亲近和依赖。
舌尖在上腭轻触,“爹”便脱口而出,他眼中立刻有晶莹闪动起来,抖声应着,“好,好,孩子……”
用这么煽情的气氛欺负我失散多年的亲爹实在非我所愿,我收了感动心绪,转移话题,“爹,我们做了金桔冬瓜茶来。”
我自然而然地重操旧业,将澄金透亮的金桔冬瓜茶倒进刚从厨房翻腾出来的琉璃盏里,一杯杯端给众人。
“好孩子,”我爹还在夸着,这回他总算也不太想哭了,顺着我送茶的顺序介绍起来,“这是夫人,这是你姐姐若溪,这是你弟弟恩泉。”转头又向那两人介绍我,“这是若姝,她从前吃了很多苦,以后你们俩要多照顾她。”
那叫杜若溪的女孩看上去与春江年纪相仿,面容七成随了父亲的端正,没能继承夫人的那股子娇美,捧着琉璃盏的十指纤白细嫩,我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成日抠砸端挖的爪子,不由得将袖子抖长些遮起手来。
“这茶可真好喝,竟是从没喝过的清爽,姝儿妹妹有心了。”杜若溪眉眼弯弯,直望着我的眼睛夸奖着,让我心里一松。
“这是春烟做的。爹,这便是春烟,她的手巧着呢。”我将躲在后面的春烟拉出来。
“不如以后在我们家做厨娘。”赖在夫人身边的男童清脆开口。
我刚想说“好呀好呀”——我们来了靖阳总得找个营生,而国公府的工钱肯定丰厚。
“泉儿!不得无礼。”爹面色冷下来,回头斥了杜恩泉一句。
我不明白我爹生哪门子气,但又不敢开口问,大概国公府最近厨房不缺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