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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来问我的意见,我会告诉她,我喜欢春天,要多过于秋天很多。
是的,秋天是丰收的日子。她会让那些从春天播种就开始等待的人,感受到成熟的喜悦和充实。秋高气爽,秋果累累,秋色宜人。如果没有秋天,人类可能会无法生存。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春天代表了新生的希望,一切都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她是那么地朝气蓬勃。相比秋色的成熟与绚烂,春天的颜色,更为青涩与懵懂,但是又充满了好奇和向往。而秋天的成熟,似乎暗示着一种日暮与萧索的意味,容易让人在欣赏其盛美的同时,体味到些许悲凉的心境。每个秋晨,气温总会比前一日要冷冽上一分一毫,虽然也许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与前一日的温差很小。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日子久了,我们便渐渐地向那白雪皑皑的季节不可抵抗地推进了过去。
读者,也许你会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而已,又何必做这些无谓的比较?
是啊,季节的更迭,虽然会让人偶尔发出一些感慨,但毕竟春去春又回,还是让人轻易地恢复了希望,怀着对来年春天的憧憬。所以,惜春伤怀的感叹,有时候确实是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
可是,人生的这只箭头,却总是在一往无前地向前射去,没有周而复始,也没有回头的路。
在最幸福的时刻,我的心中,会浮现出有人曾问过的那个问题。
“既然亲爱的你已经是一个大人,那么你是否曾经担心过这样的一件事?关于这人世上,没有任何事是永恒不变的。你有担心过吗?”
是的,我担心过。事实上,我常常为此而担心得夜里难以入睡。在时间无穷无尽的荒漠里,我们眼前珍爱的拥有的这一切,终有一天,将会如水般流逝,怎能不让人提心吊胆,希望能挽留住时间的脚步?
颖河河畔,生长了一些高大的枫树。枫叶红黄,倒影于河水之中,与远方的层峦叠嶂辉映,形成了一副静止的画。树下的草地上,躺着一些静静的落叶。总有几片会偶尔随风飞舞,飘落于颖河之中。于是,她们跟随着河水的脚步,向着远方,载浮载沉,漂流而去。
那应该会是一段精彩的旅行吧。
我看着枫林中间,那条通向丛林深处的荒草小径,想起了那本书,《少有人走的路》。人生是艰难的。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一真理,那么人生真的就会像书中所言的那样,将会变得不那么艰难吗?只是,我们在接受这一真理的过程中,如何能够逃避人生艰难这一事实所带来的痛苦呢。此刻的我,又是否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的一条真理?
树林里,有一群鸟儿飞起,惊得林间瞬时一片落叶纷纷。
我醒觉,今天我在颖河边呆得有点太久了。我从自己依坐的一块河边巨石上,起身站了起来。我提起衣裳的裙摆,准备走回山庄里去。
虽然是下午很晚了,太阳还很高。气温比早晚要暖和多了,似乎还非常和煦。与春日和初夏相比,日子似乎并无太大的区别。河滩边的石块略有不平,走上去有一种按摩脚底的效应,让人感到舒适。因为颖河的平坦宽阔,同时又很浅,所以水流并没有发出太响的声音。周围树林中,偶有一些鸟声虫鸣在奏响。
山庄就在左近,一会儿也就走到了。
快到的时候,我的身后发来一声轻响。我回过头,向着站在不远处的一名侍卫,微微点了点头。他似乎有些介意我回头去看他,表情有些不安。我知道,这是雍正爷安排来保护我的安全的,我很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这时,有人打开门,我便走进院子里去。
我先到诺如的房间去看她。
小人儿可能是刚刚午睡才起来,双颊晕着睡后的那一层粉。周嬷嬷和彩虹围着她,喂她吃些点心。周嬷嬷曾是敦肃皇贵妃身边的老人。彩虹曾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据说与周嬷嬷之间,还有一些亲戚关系。彩虹进宫也有些年头了,之前是贵妃的贴身侍女。贵妃生前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就是遣退了内务府为诺如郡主配置的那些乳母嬷嬷等人,只留下了自己身边的几位老人来伺候自己的女儿。想来贵妃是更放心这些跟随了自己多年的人吧。
诺如此时,正舒服地坐在一个圆形的火桶里,张嘴做出嗷嗷待哺的样子。这个所谓火桶的装置,我曾经一度有些担心,会不会造成一氧化碳中毒。但是,我也不能太制止她们使用这些器具。对待诺如郡主,周嬷嬷和彩虹可以说得上是忠心耿耿,深得我的尊重。我自己有时候也需要躲在火桶里,沉溺到那一团温暖之中去。于是,我只能要求她们,夜间必须将炭盆拎到屋外,不管天气有多冷。那个时候,被窝也应该有足够暖和了。
其实火桶就是一个很大的木桶。桶壁中间的位置凿出了一些凹槽,螯合了一些闩柱,伸出来支撑住一个铸铁做的圆盘。将装满了烧红火炭的木盆,置于火桶的底端,然后放置上铸铁圆盘,在圆盘之上再放上小凳,人便可以坐在凳上烤火。为了防止热气消散,再将斗篷围在座中人的四周,顺便将火桶包裹严密起来。这样,木炭若有什么烟雾,也不会熏着人眼睛。
周嬷嬷坐在火桶前的椅子上,微微侧身向前,给诺如擦着嘴角的饼屑。
彩虹站在一旁,一片一片地将桌上的桂花糕,递到诺如的嘴里。
诺如此刻的面色,雪白里透着嫣红,满面笑容,真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小人儿。她穿着一件薄衫,显得肉嘟嘟的。黄黄的一条小辫垂在脑后,满头毛绒绒的感觉。她嘴里嚼着一块桂花糕,颇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睡饱之后,显然是一天中最为开心的时刻。
看见我,她朝我热情地伸出双手,大声喊我,“额娘,抱。”
或许是这几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又或许我这样的形象,她的解读就是“额娘”二字,所以,不知不觉之间,谁也没有教她,她便主动开始唤我额娘。听着她娇嫩的声音,我的心里蓦然一软。
我快步走上前去,双手一伸,将她搂入怀中,亲了亲她的颈侧。
温热香软的小人儿,热情地回吻了我的脸侧一下。
“额娘,进来。”诺如用手去拨弄斗篷,邀请我一起进入火桶。
我轻轻打开斗篷的边缘,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带着炭火发出的微微辛辣味。我又想起了不完全燃烧这回事,有点担心。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将斗篷全部打开,让热气消散了一些。然后将诺如抱了出来。她浑身滚热。
周嬷嬷在旁着急地说,“福晋,郡主刚刚烘了火桶,不能这么一下子抱出来,容易着凉。”
我想她说得对。于是我便抱着诺如,走到她的床边,将她依偎进了被子里紧紧裹好。可能被窝已经冷了,温差变化还是有些大吧,诺如瑟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拉我上塌,与她一起偎着。
我于是便脱鞋上了塌。我半靠在床侧,将诺如小小的身体紧紧搂在身旁,轻轻地拍着她。
周嬷嬷和彩虹收拾了桌上摆的诸物,将火桶收归原位,然后向我们行礼,告退了出去。我朝她们颔首致意。
我与诺如依偎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额娘,小黄鸭。”
诺如的语言能力很超前,她的口齿清晰,说话中,会接连使用两个形容词,比如这一句,小与黄,让我惊叹。她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也十分超前,几乎大人说什么她都听得懂。我虽然不知道其他三岁女童是怎么样的,但我常常为她感到自豪。
于是,我便接着前几天中断的地方,给她讲起了丑小鸭的故事。
故事说完了。可能因为诺如刚刚午睡过,她的精神很振奋,所以她听完了故事,一脸高兴地问我,“那么,白天鹅去找她的额娘,那个鸭妈妈了吗?”
我微微一愣。
诺如见我不作声,继续问我,
“小黄鸭变成了白天鹅。那么,她的额娘,鸭妈妈,现在就会喜欢她了吧?”
孩子,我不知道。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样一个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见我不回答她,诺如小小的肩膀,似乎略微向下沉了一点。
我害怕她想起了什么,连忙将她再次搂紧说,
“不管诺如是漂亮,还是不漂亮,额娘都会一直喜欢你,一直爱你。”
怀里的这个小人儿,显然听懂了我的话。她向我抬起双臂,用双手将我的脸捧住,对着我的唇亲了一下,然后甜甜地说,
“诺诺也一直喜欢额娘。”
眼前的这个小人儿,最不吝啬的大概就是甜言蜜语。我也见她对周嬷嬷和彩虹说过,最喜欢她们。偏偏她又是这么地聪敏异常,让人疼爱。
诺如又拉着我一起躺下,让我唱歌给她听。
我看着帐顶,突然跟她胡说起来,
“宝儿,你看,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个帐顶,现在上面爬满了葡萄藤,垂下了一串串红红的葡萄。我们现在就是躺在了葡萄架下,想吃那串了,就摘下来吃。好不好?”
她立即来了兴趣,伸手向空中去够。我也去够,然后与她一起将葡萄放进了嘴里,装做品尝的样子。然后她又假设,上面还结了桂花糕。于是她又去摘了桂花糕来吃。
后来她爬到了我的身上,坐在我的肚子上,去够帐顶垂下来的那一串串的葡萄,桂花糕,冰糖葫芦等等。说得好像口水几乎流下来。
我在她小小身子在我肚子上的起伏跳跃中,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忽然,我于睡梦中惊醒,想起了自己好像正在陪着诺如。我连忙坐起,伸手一把去够她,怕她从我身上掉到床下去。我发现,原来她又累了,歪在我的身侧,在床里面,睡得正香。
我轻轻卷起被子,给她的小身子裹上。然后我窝在一旁,将她挡在床里,呆呆地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小睡颜,那么美丽的睡颜。
贵妃已化作帐顶的星月,静静地笼罩着我们俩。
如果她现在还在这里,该有多好?诺如将会是多么幸福!贵妃对我,一向都是宽容友爱。可惜我,在能够做到的时候,对她却诸多怀疑和保留,总是有些避免去见她。在两年前我回来之后,在我终于愿意与她敞开心扉之时,上天却又不允许我有那样的奢侈,能与她心意相通了。
如今,我能够得到命运的眷顾,替她照顾这样完美可爱的一个小小精灵,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的时光,我又是何其幸运!我好像是窃取了旁人的珍宝一般,心中感到几许内疚,几许欣慰,和几许怅然若失。
渐渐的,我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大黑了。诺如比我先醒来,她爬到我的脸侧,揪着我的头发,将我弄醒了。然后她又来亲亲我的脸颊说,“额娘,起来。”
我看看窗外的天色。
糟糕,今日可是失了规矩,弘旺应该早从宫里回来了,怎么也没人来回我。
我匆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摸索到桌前,化亮火烛,点着了一根蜡烛。
周嬷嬷和彩虹听见了屋里动静,一前一后走进来,向我们请安。
周嬷嬷起身后说,“福晋和郡主歇午觉的时间太长了。晚上若是走了困,可就不好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大学第一年暑假,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喜欢睡很久。母亲便经常来赶我起床。那个时候,我很惊诧,并且委屈。因为就在半年之前的大一寒假,母亲经常的嘱咐就是,现在上大学了,放假又没事,你应该多多休息,好好养养。那个感觉,实在是太幸福了。可谁知半年之后,我稍微多睡了一会,母亲便要敲门进来,让我起床。她不肯说为什么。我多次追问之后,她含糊地道,怕我将来会“四不全”,嫁不出去!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所谓四不全,是为哪几样不全?
高中语文老师曾经开玩笑地说,她的大学宿舍叫做“半月斋”。可能那个暑假,我多长了几斤肉?不过,母亲的担忧,后来发现是多余的。工作之后,她经常的嘱咐又变成了,陈诺,你要多吃点,长点肉,你太瘦了。唉,母亲的心,为何会如此善变。
于是我朝周嬷嬷说,“嬷嬷说的是。嬷嬷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额娘。她在家中,也是常常如此叮嘱我。”
周嬷嬷顿了一下,然后她接着说,
“许诗音来找您,老身挡回去了,说您在这边歇息了。贝子爷也从宫里回来了,在屋外给您请过了安。”
我听了这话,便问她,弘旺进了晚餐没有。
周嬷嬷说,许姑姑已经安排过了。
我将诺如交给她们去洗漱,便走出门去。
走进庭院,正巧看到弘旺从他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我快步走向他,微笑着问他,今日进学可好,顺利吗。
他朝我躬身行了一礼,说到,
“谢额娘相询。儿臣今日一切顺利。”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半大少年。他的神色之中,有一些我看不太懂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一切顺利的样子。
我喊他起身。
弘旺是一个很成熟的孩子。我曾经担心过,因为他父母的遭遇,他会不会对雍正爷心存怨恨?但是好像看起来并没有。他对他的伯父雍正皇帝,似乎颇为景仰,态度一直温顺恭敬。
雍正爷为了给他心爱的皇储宝亲王铲平继承皇权的大道,竟然将宝亲王的哥哥,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弘时,过继给了弘旺的父亲,他一辈子的政敌廉亲王作为养子。在我回来之前,这位养子已经与弘旺的父母一起,殊途而同归。其状颇为惨烈。
这件事,成为我从来不敢过问的深宫疑云。
所谓虎毒尚不食子。情根深种的我,对此传闻,也只能做到五个字,眼不见为净。我回来之时,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去纠缠那些嗜血的残酷真相,又能奈何呢。也许就像千语曾经劝我的那样,我又何必去追问那些我不该去追问的东西,作茧自缚而徒然自苦?
就像雍正爷对我说的那样,他有权利,保留他内心里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那种不容我挑战分毫的神色,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
君威难测。
他不仅仅是我面前的雍亲王,是我的良人,他更是这一整个煌煌帝国的主宰者。他又怎么可能允许,他的某一个女人去将他的心思完全看个清楚明白?不管他对这个女人多有爱意。
也许我应该足够庆幸吧?命运之轮,让这位爷对我充满了柔情和爱意,而没有将我置于他的敌对阵营中去。是的,我幸运地没有成为他想要敌视和除去的人,不是吗。
想到那种可能性,我浑身几乎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