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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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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晖随长年待在边境,蒋家更是不问朝政,但是于朝廷之事,他还是十分关心,何况沈思嘉来自江南,他的父亲正是刚从杭州知府任上回京,南方灾荒,影响兵饷,蒋晖自然要问一问南边的情况。

    沈思嘉这些年准备科举,却也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他父亲是一方知州,他对杭州的情况也颇多了解。如今蒋晖问起,他便便长叹一声,说起杭州的情况。

    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春末夏初的时候接连半个月的暴雨冲垮了许多堤坝,好好的田淹了大半,百姓辛辛苦苦种的庄稼没来得及收就这么毁了。地里还有积水,积水排不出去自然也无法重新耕种,虽说父亲已命人带领百姓日夜不停赶工,将地里的积水排出去,又挖了淤泥抬到高处,重新整了田地,但毕竟已经错过了庄稼生长的时机,重新开出来的田也不够分,每人只能分到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等到冬天才勉强收上来一点粮食。本来南方富饶之地,百姓倒大多不愁温饱,如此一来,竟有大半百姓收上来的庄稼尚不够一家几口果腹,偏偏就是这样,朝廷看他们有了收成,竟催着要补交粮税。

    沈思嘉说到这里更是忍不住叹气,言语中颇为不满:‘自古各地发生灾荒,按例该免此地三年粮税,今年灾荒如此严重,朝廷竟还要征收粮税。”

    蒋晖未曾去过南边,却也见过灾年时百姓的惨状,闻言也皱了眉。只是他来时叔父刚给朝廷上了折子要军饷,朝廷忙着征税,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朝廷征税,苦的是南边的百姓;若是不征税,苦的是边境的战士。这税,征还是不征,朝堂之上,想必也不是没有过争论。只是边境西有戎,羌虎视眈眈,北有突厥时常来犯,嘉峪关若破,北边平原再无要塞,敌族便可长驱直入,直取京都,如此一来,朝廷不敢亏待边境士兵,两相权衡,只能将这粮税重重压在已经因灾荒苦不堪言的百姓身上。

    此番举措自然有朝廷的难处和考量,沈思嘉毕竟仍是少年,虽中了科举,却尚未入朝为官,恐怕思虑尚不周全,又身处江南灾荒之地,亲眼目睹百姓惨状,对朝廷此举有所不满亦是正常。

    “且如此关键时刻,竟要父亲离任回京,新派去的知州未亲眼目睹灾情,自不了解百姓的艰难,如今税收一事完全交给他,只怕也不会体谅百姓的难处。”沈向南任知州五年,外调任期已满,自然该回京,只是偏偏遇上灾年,若是能有他主持征税一事,想必会再与朝廷据理力争,免百姓重负,如今却换了一个并不了解情况的新人,既不了解灾情,亦对当地百姓无甚感情,怎么能指望他会为这些百姓上书减税呢?沈思嘉更是忍不住忧心忡忡。

    蒋晖闻言叹息:“朝廷要用钱,自然要派能收上来钱的人去主持此事,沈大人爱民如子,多次上书减免赋税,又怎么会再让他继续主持此事?”蒋晖大约能理解为何要在这样关键时刻将人调走,边境军饷不发,恐生变局,在南边与边境之间,朝廷既做出了选择,以稳住边境为要务,这税自然必须征上来,既做了这等决定,一个爱民如子的知州便不是此刻的朝廷想要的官员了。

    沈思嘉长在南边,又因他父亲的缘故与百姓多有交集,此番自然是为百姓鸣不平。

    蒋晖身在边境,常年带兵,见多了边境士兵沙场搏命,一去不还,留下一家老小无人照料。

    说起来,都是一样可怜。

    蒋晖身在边境,每年看叔父一道道折子送上去催着朝廷要军饷,而这军饷却给的越来越少,越来越晚,管中窥豹,早知朝廷已经积贫多年,国库空虚,此番伸手找已经深受灾荒之苦的南方要钱要粮也是无奈之举,长久积贫必致积弱,朝廷一弱,则边境危亦。蒋家带兵在外,虽说为避嫌不过问朝政,但朝政与军政息息相关,又岂能全然不问。

    蒋晖这么多年,也看清了不少问题,南方富庶,多年所缴粮税若是真的全进了国库,此刻也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再看京中那些勋贵之家,婚丧嫁娶,大笔的银子流水般花出去,每逢节庆,朝廷又有各番花样的赏赐,这些银子便都出自国库。由此便知所谓积贫,问题症结在于银子从百姓手中收了,大半进了某些私人的口袋,国库常年空虚,一旦遇到荒年,竟拿不出银子发军饷,只能依然伸手朝百姓要钱,搞得百姓苦不堪言。这本是朝廷多年集结之问题,往常尚可勉强维持平衡,如今南方灾荒,只不过是将问题放大了呈现出来而已。

    只是他身份所限,边境守将,便是知道朝政出了问题,也不好直接插手过问,以免引起朝臣猜疑。

    可是沈思嘉不一样,他是沈家嫡长子,今年秋闱的新科举子,又有为民请命之担当,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心性,将来若能官居高位,既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百姓之幸,只是不知他是否有这份入阁拜相的雄心。

    想到这里,蒋晖看向沈思嘉的目光中便带了无限期许,问道:“不知沈兄这次分了什么差事?”

    说到这个沈思嘉便轻轻摇头,似是心中有些不快:“分了去修文馆编书。只是我多年读书,一朝中举,并不在意职位高低,只愿能做些实事。”沈思嘉此次随父亲在杭州处理灾事,深觉能为一方大员,为百姓踏踏实实做些实事乃是心中所愿,若是可以,他宁愿去做个县令,像父亲一样为官一方,造福一方百姓,却不想被分去了修文馆编书,也难怪沈思嘉提起便有些郁色了。

    蒋晖听出了他的不满,略一沉吟便已经明白朝廷此举的用意,宽慰道:“本朝宰相有一半出自修文馆,沈兄也不必为一时的差事不合心意而不满。”

    新科举子要么入六部做掌事,要么入修文馆编书,修文馆看似无实事又无实权,却贵在清贵,沈思嘉这样的家世,能入修文馆并不稀奇。

    只是沈思嘉却摇头不赞同道:“为官只求能造福一方百姓,入阁拜相又岂是我心中所愿?”

    他少年心性,又在沈向南身边耳濡目染,为官只求能造福百姓,官位高低实非他所愿,此刻蒋晖说什么入阁拜相,显然并未能说服他。

    蒋晖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轻叹一声,看向他认真问道:“我知沈兄不爱功名利禄,只是沈兄大才,既愿为民请命,又为何只肯照拂一方百姓,而弃其他百姓于不顾呢?”

    沈思嘉闻言楞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他刚目睹灾区百姓的惨状,此刻迫不及待地能做些实事,如今却被分去编书,心中自然多有不满,只觉得满心壮志无法施展。此刻听蒋晖这话,却是劝他,既有为民做官之心,为何偏要做一方父母官呢,若是可以,为何不做这天下百姓的父母官?他日若是自己为宰相,便能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而不是如此时的父亲一般,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数次上书都无法改变朝廷的决定。

    想到这里,沈思嘉竟觉得豁然开朗,困扰他多日的问题似乎迎刃而解,郑重对蒋晖行了一礼道:“是我短视了,多谢蒋兄开导。我虽并不在乎什么高位,但为心中所念,也要在这条路上争一争。”原先他只觉得做官重要的是造福百姓,至于做多大的官并不重要,可是此刻他明白了,既想让百姓过得更好,便要去争一个更高的,有更多实权的位子,他心中所向,才可能成为现实。

    蒋晖看他行礼也连忙还了一礼说道:“沈兄有为民请命之担当,如今更有青云之志,我愿沈兄此番入京官运亨通,得偿心中所愿。”蒋晖看好眼前这个少年,听他谈事便知他有才,只要他如今这份心不变,将来必定有所作为,造福天下百姓。他有私心,但只要这份私心于天下同样有利,又有何妨呢?

    蒋晔跟在蒋晖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竟也生出几分凌云壮志,只可惜她是女子,既不能入朝为官,也不能上阵杀敌,纵有凌云之志,也只能待在后院。

    蒋晖与沈思嘉谈得兴起,赶到晚照亭后,两人便自斟了酒坐在旁边的小桌上继续对谈,全然忘了今日是来烤肉的。

    蒋晔看两人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却并未打扰,扫视了一眼周围准备好的东西,招呼德生帮忙摆好了炙子,点了火便拿了长长的木筷夹了一片细致地铺平在炙子上,招呼众人亲自动手。蒋晔别的做不好,与吃有关的却还算擅长,很快烤好了肉分给众人,看了一眼聊得兴起的大哥哥和沈思嘉,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大哥!”

    蒋晖听到她喊自己,才想起来今日是来带大家烤肉的,自己却因为与沈思嘉聊得高兴把这事忘了,连忙不好意思地与她赔罪道:“对不住四妹妹,我这就来。”

    蒋晔看他起身才叹了口气,继续与自己的烤肉奋战。

    正好德生送了栗子过来,蒋晔抓起一把便要丢进火中,被刚赶来的蒋晖一把拉住,严肃道:“四妹妹,不能现在丢进火中,栗子在火中容易裂开,若是不小心伤到人就不好了,等烤完肉再放进去吧。”

    蒋晔闻言连忙点头,也生出几分后怕,若是不小心伤了人可不是玩笑的。

    蒋晖方才与沈思嘉聊天忽略了她,此刻主动烤了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笑道:“四妹妹尝尝,我烤的跟你烤的有什么区别?”

    蒋晔夹起来尝了一口,轻轻皱眉,蒋晖一看便也皱了眉:“怎么?不好吃?”

    “不是。”蒋晔摇头,看向蒋晖疑惑道:“明明是同样的肉,同样的调料,为何你烤得比我烤得好吃?奇怪!”

    蒋晖闻言才明白,她方才皱眉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即舒展开眉毛,轻笑道:“无妨,那四妹妹就吃我烤的吧。”

    蒋晔倒是毫不客气,端着盘子直接坐在了矮凳上,等着蒋晖烤好了放进她盘子里。

    众人吃得差不多后,蒋晖才命人将炙子撤了,又用旁边的钩子小心在炭火中拨出一个小小的洞,对蒋晔说道:“现在可以烤栗子了。”

    蒋晔闻言,从盒子中抓起一把栗子一股脑地丢进去,蒋晖连忙用钩子拨着炭火将栗子盖上,又拉住蒋晔躲得远远的。

    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不过片刻便听到“砰”的一声,栗子被烤熟蹦出一个裂口,蒋晖这才走过去,用钩子把烤熟的栗子捡出来放在一边晾好了,才放到蒋晔面前的盘子里。

    蒋晔十分懂得分享地将面前堆的栗子拣了几个分给了沈玉文和蒋晨,轮到沈思嘉的时候却有些为难起来。毕竟她当初就是用栗子打伤的他,可若是不给他,显得自己待客不周,想了想只好端了几个栗子送到沈思嘉面前,也不说话,将盘子往他旁边的桌子上一放,蒋晔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此刻沈思嘉看着放在自己旁边的栗子陷入了沉思,这大约是给自己的吧,只是他到底要不要吃呢?

    要说沈思嘉对这栗子的印象可也是十分深刻。当年她不小心打伤了自己,便是送了刚烤好的栗子来给他赔礼。当时她端了整整一盘栗子到他面前说:“方才打伤了你,对不住,我请你吃烤栗子。”

    她真的是小孩子,打伤了别人便要请别人吃好吃的寻求原谅。

    沈思嘉看着她手中的栗子,圆滚滚的,裂开的口子里可以看到黄灿灿的栗子肉,笑了笑便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说:‘多谢四妹妹。”为了显示自己并不介意她误伤自己,便伸手拿了一个,双手一用力,栗子分成了两半,沈思嘉心中一凉,顿时觉得不妙。他没想到蒋晔办事委实是个不靠谱的,这栗子根本没晾好,拿起来倒还不至于烫手,但是他方才一打开,便被烫到了,此刻两半栗子搁在自己手中,烫手,若是送进口中,便要烫嘴,最令人无奈的是,眼前这丫头还正巴巴地看着自己,就等着自己吃了这栗子原谅她呢,沈思嘉没办法,在她可怜巴巴的目光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将滚烫的栗子塞进了口中。

    偏偏蒋晔还在旁边用眼睛看着他,示意在等他的反馈,这栗子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沈思嘉看着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栗子随便嚼了两口便吞了下去,然后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点头道:“好吃。”

    蒋晔一听好吃便放心了,当即笑道:‘那便好,你喜欢吃,我再给你烤。”她自觉做错了事,误伤沈思嘉,实在是对不起他,所以此刻对他是格外的好,他说栗子好吃,她便要再去给他烤。

    沈思嘉一想那烫的自己嘴疼的栗子心中一凛,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这些够了。”

    蒋晔看了看他盘子里的栗子,当即觉得他只是不好意思,跟自己客气而已,便也说到:“没事没事,你不必这么客气。”说着便高高兴兴地又去烤栗子了。

    沈思嘉欲言又止,于是那日他便吃了整整两盘烤栗子,大部分都是滚烫的胡乱嚼了两下就被吞下去的,回去他的嘴角便裂开了口子,是以他对这烤栗子可谓印象深刻,此刻栗子摆在他面前,实在不知是吃还是不吃。

    想着若是不吃,恐怕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沈思嘉悄悄抬手摸了摸栗子,很好,这次一点也不烫了,于是他小心地捏了一个在手中小心地打开,非常好,里面也不烫,直至放进口中都没有任何异样,沈思嘉忍不住感叹,果然是长大了,烤栗子都靠谱了许多。

    自从那次吃完蒋晔送给他赔礼的烤栗子,沈思嘉再也没碰过这东西,今日一尝,倒也还不赖,便又伸手拿了一个。

    沈玉文在旁边看见他的动作微微垂眸,陷入沉思。方才一见面母亲便送了一只镯子给她,那镯子是母亲的陪嫁,戴了多年的,母亲什么意思,她也猜出几分。如今再看大哥,平日在家什么时候吃过这些东西,更是从未见过他吃什么烤栗子,可是蒋晔送给他的几个烤栗子,此刻大半已经进了他口中。

    沈玉文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认对这个性子清冷的大哥还算了解,她总觉得大哥待蒋家这个四姑娘不一样,虽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可她能感觉到。

    只是她并不喜欢这位蒋家四姑娘。

    说起来她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从小她来蒋家便见识过这位四姑娘的跳脱,小时更是将大哥打伤过,而她是百条家规下长大的沈家嫡女,平日最端庄守礼,从不肯行差踏错一步的。蒋晔这样的性子,让沈玉文喜欢也难。

    性格不合的两人,若是做点头之交,倒也并无不可,可如今眼看着要成为一家人,不合便生出不喜。一想到大哥可能要娶她为妻,沈玉文便觉得心里沉沉的。

    但是她行事说话从来滴水不漏,便是心中不喜,也绝不会叫人看出破绽,何况就蒋晔这个懵懂的性子,便是人家表现出分毫,她只怕也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蒋晨看着蒋晔送过去的栗子都被沈玉文放在了手帕上,却是一个也没有动过,看了一会儿便淡淡转开了目光。

    沈家回府的马车上,沈玉文犹豫良久才斟酌着问道:“母亲怎么送了那个镯子给蒋家四姑娘?”

    温素琴道也没有瞒她,直说道:“咱们之前在杭州,你大哥又忙于科举,婚事便先放下了,如今回了长安,也该把这件事定下来了。”此事回长安之前沈向南就与她商量过,思嘉这样的容貌品性,一入京城想必有许多人来打听,只是此时局势复杂,京城之中,势力盘根错节,沈家不愿入局,更不愿沈思嘉搅入其中。而蒋家远离朝堂之争,门第也足够高,是结亲最好的选择。所以今日一见,她便将那镯子给了蒋晔,果然,之后李夫人便跟她隐晦提起了两人的婚事。两家对这桩婚事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一旦彼此透了意思,没有不满意的。

    只是蒋家如今有两桩婚事要忙,此刻顾不上定亲之事,便约定好了等蒋晟的婚事一过,便商量沈思嘉和蒋晔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