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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林烟在金陵一呆半月,每日都到画船上来听戏。说是听戏,实际上是陪伴江雨。
画船是几个商贾包办的,请了戏班、乐师、歌舞艺人,招揽生意。每日午时一过,画船陆陆续续迎来客人,变得热闹起来。
戏班的演出安排在日晚戌时,这几日上演的剧目是《长生殿》。
这天,林烟大下午的就过来了。一进后台,看到江雨跪坐在低矮的案几前,正在给绣片缝丝绦流苏。
“雨哥哥,班里不是由周师傅管理服装吗?这些活儿你还要自己做呀?”林烟走近,歪着脑袋瞧。
“烟儿来了。”江雨展颜一笑,回她话道,“行头对一出戏很重要,我喜欢自己捯饬。”
他缝得认真,林烟喜欢看他一丝不苟的模样,坐在身旁陪着,不说话打扰。
江雨怕她闷,一边缝一边主动和她闲聊:“烟儿你大老远过来,吃过午饭没?”
“吃过了。”林烟侧着脑袋瞧来瞧去,“雨哥哥,你缝得好仔细。”
“慢工出细活,不怕花费这点功夫。”江雨道,“烟儿,你再等一会儿,我把绣片缝到云肩上就好了。”
“不急,你慢慢缝。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我来就想看看你。”说到看他,她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语气变得有些低落,“雨哥哥,我刚收到家书,西北有流寇作乱,父亲让我速速回去,准备出征……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一把拉住他被针扎到的手指,放进嘴里抿着止血。
江雨缩回手,低头不语,目光在绣片上,却没有继续手上的工作。
“明日我就要回京都了。”林烟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压住心里的不舍。
“嗯,好。”
“你会来看我吧。”林烟道,“等我回来,不知道戏班还在不在金陵。你到京都来看我,好不好?”
“嗯。”
“……”林烟不知道该说什么。江雨没有多余的话,她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跟她一样不舍,又或者像从前那样,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小子们,准备上妆啦!”班头进来催促,看到林烟,招呼道:“林丫头,又来啦?你都快粘小雨身上了。”
林烟往旁边挪了挪,不挨江雨那么近,生气地对班头道:“叔,你又打趣我。我跟你说,明天就要回家了,不吵着你们了。”语气里竟带着些委屈。
“哟,回家了?”班头露出一丝惊讶,转念道,“回家好,小丫头片子别老在外跑。”
林烟被气得背过身子:“不和你说了。”
“别生气,我开玩笑嘛。”班头跟林烟说了几句会想念她之类的好话,就转到前台去忙活了。
“烟儿,我先去换衣服。”江雨从大箱子里拿出戏服,走到帷帘后面,刚踏进去就又出来,到箱子里重新拿了一件。
“拿错了。”他道。
目不转睛地看他每一个动作,林烟眼中情丝万缕,离情不住地涌上心头。
不一会儿,江雨从帷幔后出来,换了一身女蟒霓裳,云肩上垂着刚缝上去的流苏,腰悬玉带,宽衣水袖。
大概因服装改变的缘故,他给人的气质为之一新。每走一步距离一致,仿佛用尺子量过。规范的举止,使他着男装时看上去文质彬彬、清雅如兰,着女装时则步步生莲,端方秀怡。
“雨哥哥,我来给你上妆吧。”她站到妆镜后面,等江雨过来。
江雨坐下:“好。”
他教她怎么画底妆,怎么定妆扫红。窗外,日已西斜,落霞洒进来,给铜镜涂上一层彩色。镜中,林烟拿着画笔,为他描眉,一笔一画,画得用心、仔细。接着是勾唇、贴片子……
二黄平板,乐起!大幕拉开,戏开场,一个布衣书生打扮,显得沉稳的中年人走上戏台,为这出《长生殿》作引: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
台下如往常一样,坐满了客人。嘈杂声在大幕拉开之时逐渐变小,客人们的注意力慢慢集中到戏台上。
林烟坐在他们中间,身材娇小,并不显眼。
“别那么多引子呀,快点进入正题吧!”有客人在嚷嚷。
“是呀是呀,我们要看江雨,要看贵妃!”许多人跟着附和。
林烟却不希望江雨这么早上场——因为戏有开始,就有落幕。
也不知是不是客人的要求有了回应,戏台上,“唐明皇”登场了,气场派头十足,自介身份道:“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唐皇。”
接着,扮演宦官的丑出来:“万岁爷有旨,宣贵妃杨氏,已到殿门。”
旦进,拜介:“臣妾贵妃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
贵妃盛装出场,凤冠霞帔,明**人。兰花指,水袖扬,引得台下一片呼声。望着那颔首跪拜唐皇的贵妃,林烟眼中噙满泪花。
雨哥哥,你好好演吧,烟儿不忍再同你道别,这就要走了。
台上,江雨的目光穿过人群,寻觅到那个瘦小的背影,看着她走出船舱,沿着连接湖岸的小桥走向远方。
“此夕欢娱,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唐明皇铿锵的声音拉回江雨的目光。
江雨作娇羞状:“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
“好看!”看官们连连赞叹,“玉环和唐皇一见定情,果真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啊!”
“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二人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戏落幕,人散场。
遇到打赏多的时候,戏班诸人也会留下来,陪客人聊聊风月,说说戏文什么的。结束了一天的活儿,回到住所的时候,大伙儿都非常疲惫,各自回了房。
这处住所是商贾为他们临时置办的。四合院儿,有四间房,挤一挤刚好够住。
戏班一共也就八人:扮演老生的班主,扮演小生的青年魏明,青衣江雨。还有一个扮演贴身丫鬟、长得水灵灵的少年,一个可扮净可扮末的高大中年人,一个黝黑健壮的丑行小伙子,还有一位负责行头的盔箱师傅,和负责伙食饮水的小水秋。
水秋和班主爹爹住一间,魏明和江雨一间,其余两间,也都是两两分配。
月初升,洒下银辉。江雨坐在院中心石桌前,对月独饮。形单影只,更有点“对影成三人”的落寞。
魏明久久不见江雨回房,便到院儿中来寻。一见,露出一丝惊讶,迎上前道:“小雨,你不是从不饮酒的么?”
“离情难解,小酌几杯。”
魏明在对面坐下:“那我陪你。”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江雨的空杯满上。
有人作陪,江雨的酒兴越发浓了,把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醉眼迷离地冲魏明道:“哥,有没有一个人,你每时每刻都想看到她。一不见她,心里就空荡荡的。”
“你说的是烟儿吧。”魏明何等聪明,一瞅他模样,就知道他有什么心事。
“嗯。”江雨点点头,“听烟儿说她要离开的时候,我心里一下子很慌。直到现在,还像堵了块石头,好难受。”又饮了一杯酒,“以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觉,我是不是生病了?”
魏明哈哈笑道:“是啊,相思病,你这是喜欢上人家啦!”
朗月清风,江雨面色驼红,为情所伤,魏明见之,忽而有感,唱起戏文:“正道是: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哥,你好好说话,别晃……”
“我没晃啊。”话没说完,就看到江雨垂着脑袋,吧嗒一声倒在石桌上了。
“真是,不能喝酒,学什么借酒消愁?”魏明无奈,也不能把他扔这儿不管,只好抱他回房。反正他以往扮柳生,也不是第一回抱他了,趁手得很。
如墨秀发散在魏明手臂上,丝绸一般的触感令他不禁心想:这要真抱的是丽娘,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