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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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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个下午,钱二叔捂住裤裆,斜靠在打着补丁的棉被上。

    简陋的工地小屋在烈日灼心般的焦烤下,热得像个蒸笼。

    苍蝇唱着拉风的情歌,永不知疲惫的绕着他盘旋。

    小屋里狼藉一片,腐烂的白菜叶子,和着一些残渣剩饭,诱惑钱二叔的味蕾。

    他无望的看着打转在身边的苍蝇,想着刚刚才期待的幸福,就这样无情的被胖子和瘦子破灭。

    他不会感叹命运,他不会怀疑人生,他把这些当成是他的生活。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贫穷、压抑。

    而生存是他的本能反应,他只是想让自己活着。

    别人活着挣大钱,他挣点小钱,他不吃干饭,喝口稀的就成。然而,他连喝口稀的也是那么的艰难。

    回家吧,家里再不好,还有一亩三分地。他喜欢和他的大豆,小麦、稻子说话。

    它们看见他笑,他见到它们也最亲切。他一口一口喂它们喝水,他一勺一勺帮它们施肥。

    看它们快快乐乐的长大,他一遍又一遍抚摸它们,它们就像是他的孩子。

    他可以一整天陪它们说话,他说稻子呀,你该打药啦,你被那些害人的虫子快吃完啦。

    他的稻子被虫子吃完,他还是没钱买来治虫子的药。

    他趴在田埂上一蹦一窜,逮住那些比他还要活蹦乱跳的蚂蚱。

    他堵住水桶口,听它们在水桶里七上八下的乱窜。

    他说:你窜来窜去,还在窜。你吃坏了我的稻子,我就该把你们逮回家。

    我的孩子们可喜欢你们,你们的肉肉可香呢。

    你是吃粮食长大的,有营养,弟弟最喜欢吃你们的肉肉。

    他的闺女喜欢他种的山芋,喜欢他种的茄瓜。

    它们长得好看,比城里好看女人还要好看。

    他想它们了,还想他的老婆孩子。

    她的老婆再怎么喜欢嚎,晚上再怎么掐他的肉肉,他也能舒服的窝在床上睡一夜黑。

    他解开裤衩里面的红兜兜,他想数数他这几天挣的破烂钱。

    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二元,零零星星加起来还不到十二块钱。

    出门时老婆给了他二十块钱,离本金还差八块钱。

    再说回去的路费还没挣够,这点钱能干什么?

    他开始绝望了,老婆期待他的目光,老婆那一夜让他也像个男人。

    就连生命中最本能的部分,她也一并给了他,他再一次感觉自己可怜、无能。

    是回家?还是留在城里?偌大的南京城,就不能给他一口稀饭喝?

    就在他绝望无措时,候二哥和兄弟们回来了。

    此时,天色已晚,南京城已经是灯火阑珊。

    “候二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大胡子候二,就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

    他“哇”的一声,哭的撕心裂肺。

    大胡子候二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问他:“兄弟,你这是咋回事?”

    “我……我被人打……打了。”

    “谁啊?你捡个破烂还要被人打,还有没有道理?”

    “哥,是真……真的,我是被人打……打了,裤……裆下……下。”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大胡子候二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他说,兄弟呀,你在外面受苦啦,我能理解。我第一次出门挣钱,也被那些个没良心的欺负过。

    我在小煤窑干了小半年活,黑心老板欺负我是个外地人,不给我工钱,还打我一顿。

    我不想给他白干活,我就想逃走。他们一帮人看我看得可紧,我逃一次,被他们逮回去打一次。

    后来,一个好心的汉子,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放走我。临了,他还塞给我五十块钱。

    兄弟,就为这,我也得做个好人,算是报答他的恩情。

    兄弟,你准备怎么办?还在城里找活干吗?

    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门挣钱,回去咋办?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咱们挣钱回家过日子呢。

    “哥……哥,这城里人他……他就欺负……负人,捡破烂能碍他……他啥事,还朝我裤裆里踢……踢。”

    钱二叔不知道,欺负他的那俩人,也是个从河南穷沟沟里,来南京城打工的可怜人。

    “兄弟,我就是一苦打工的,也没什么本事,大忙也帮不上。我看你也是憨厚老实人,我和兄弟几个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你留下来。你闲下来,就帮忙去工地搬搬砖头,赶上饭点,就给大伙做点饭。饭做得好不好吃,无所谓,大伙都是过惯了苦日子,不会介意的,你看行不?”

    钱二叔跪地不起了,他磕头作揖,嘴里不停念叨:“谢……谢!哥……”

    候二哥拉起跪在地上的钱二叔,在简陋的小屋里,钱二叔的泪水“哗哗哗”往下流。

    候二哥震颤不已,他从来就没见过像钱二叔这样的实诚人。

    钱二叔清瘦的身子骨在昏暗的小屋里,显得是多么的渺小而单薄,孤单而无助。

    候二哥的眼睛湿润了,为钱二叔,也为在外辛苦打工,漂泊在外的兄弟们。

    如果生活过得过去,如果生活可以不那么拮据,如果生活没那么多沉重的负累。

    谁会选择离家出走,离开心爱的老婆孩子,在外面颠沛流离。

    他上了几天学,他不甘被贫穷,被命运束缚,他也在挣扎着。

    钱二叔的拧巴,让他感触很多,比起钱二叔的心酸,他是幸运的了。

    这个晚上,钱二叔没有再背起行囊,去桥底下、去屋檐下,找地方过夜。

    而是和候二哥一起,挤在简陋的小屋里,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个踏实觉。

    这一夜,钱二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城市的月光很美,也梦见嫦娥姐姐在他的梦里跳舞。

    他没见过嫦娥姐姐,听说嫦娥姐姐可美,美的像一朵花,像一朵啥花呢?

    他觉得嫦娥姐姐像他种的向日葵,细一想,不太像。

    向日葵花色金黄金黄,他的向日葵迎着晨起初升的太阳,盛开得越灿烂越辉煌。

    没错,她是山里的映山红。早上的映山红,带着露珠儿,水灵灵的,粉嫩嫩的,娇滴滴的。

    他的老婆钱二婶,她从来就没有笑过。

    她的脸苦巴巴的,没一点儿血色,她的脸蜡黄蜡黄的。

    可她在他的梦里笑啦,她笑得也有那么点好看。

    他的孩子们围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守着月光。他问嫦娥姐姐:“谁是吴刚呢?”

    嫦娥姐姐就是不说,她的眼神充满了忧伤。

    他就不敢问啦,嫦娥姐姐一声叹息,吹着一口仙气,飞走啦。

    闺女问:“爹爹,你啥时候回家?”

    他说:“快啦,就快啦。”

    弟弟问:“爹爹,我要吃糖,上海大白兔奶糖,可甜可甜啦。”

    他说:“买买买,弟弟想吃啥,爹爹都能买,爹爹能挣钱啦!”

    他醉了一个晚上,一觉醒来,东方开始发白。

    兄弟们从铺盖上爬起来,准备新的一天的忙碌。

    候二哥早已经起床,他蹲在屋外的墙角,吸口廉价的香烟。

    伴着烟雾缭绕的晨风,他想着远方的家,远方的她。

    她在干什么呢?她在给孩子们准备早饭。孩子们吃完饭,就该背着小书本去上学。

    他可爱的小宝贝,肯定会赖着她妈妈,赖在床上不起来。不穿新衣服,她是不肯起床的。

    他听见了,妈妈在哄他的宝贝儿。

    “妈妈的宝贝儿,快快起床啦!等会儿妈妈就要下地干活啦,我们宝贝儿在家陪奶奶爷爷玩。”

    他的宝贝儿不干啦,她又哭又闹:“妈妈,我不要和奶奶爷爷玩,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妈妈无比期待的说:“宝贝乖,就快过年喽!爸爸就快回家啦!爸爸回家给你买漂亮的新衣服,我们宝贝起床吃饭,好不好?”

    “我要爸爸给我买漂亮的红裙子。”

    “呵呵!我的宝贝儿还在撒娇,要爸爸买漂亮的红裙子。”

    这一刻,候二哥的思绪,已经越过心的海洋。他满腔柔情,正肆意拉开。

    “快过新年喽!新年回家,爸爸给我们宝贝儿买漂亮的红裙子……。”

    “哥……哥!我也起来……来了,干啥活?哥,你指到哪……哪,我干到哪……哪。”

    钱二叔的拧巴,打断了候二哥的一腔柔情。

    候二哥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种想笑的日子真的不多。

    天气好的日子,兄弟们只顾着搬砖。忙得前胸贴后背,饭都顾不上吃,哪怕是浪费一分钟,也会舍不得。

    唯一的休闲,就是风雪雨天,兄弟们挤在小屋里,斗斗扑克牌,打发寂寞时光。

    候二哥收回视线,他交代钱二叔做完早饭,再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

    他说:“兄弟,早上煮干饭,还有点咸萝卜干对付吃一顿。吃完早饭,买菜的时候,捎带着买点猪油。兄弟们饭菜里,也能见点荤油。”

    他说完,递给钱二叔零零碎碎十块钱。

    钱二叔迟疑不决,他迟迟不敢接,钱是好东西啊,他缺钱。

    可钱对他来说,既是一种诱惑,又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幸福。

    “拿着,兄弟,去买菜不用花钱吗?”候二哥说,“大家伙的钱,算账的时候再结算清楚。对了,兄弟,你识字吗?让卖菜师傅最好给你写个条。花了多少钱,清账的时候,要说明白的。”

    “哥!我不识……识字,行吗?”钱二叔忐忑不安啦。

    “不识字也不打紧,你就让卖菜的写个条子就行。”

    候二哥说完,就离开了小屋,和兄弟们一起去工地搬砖去啦。

    钱二叔来到锅灶边,摆放在锅灶台边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筷子,他全都放进白哗哗的自来水里,连着清洗两遍。

    尔后,他再淘米,下锅煮饭。

    小屋里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浓浓的米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偶尔吹来一阵风,风带着一丝凉爽,让这个早晨丰富起来。

    他好像回到年少时代,他的年少时光,就是在锅灶台边度过的。

    娘过世的早,爹爹和四个哥哥下地挣公分,留下他带着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在家煮饭。

    他坐在锅灶台下,一只手搂着五岁的弟弟,一只手往锅灶里添柴火。

    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弟弟饿得一个劲哭闹。

    他哄着弟弟:“弟弟要……乖,哥哥煮饭……饭,哥哥给你捞出来净米粒儿……儿。米粒可香可香……香呢,哥哥不吃……吃,全给弟弟吃……吃……。”

    弟弟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那一年他八岁,爹爹不喜欢他和弟弟。他和弟弟在家吃闲饭,不挣公分,爹爹不高兴。

    哥哥们害怕爹爹,见到他被爹爹打骂,哥哥们宁愿躲在庄稼地里不回家。

    此时此刻,他能围着锅灶台,能闻着白米饭的清香,他比谁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