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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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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记者,从河源来的。”斛宴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贾老六。深蓝色仿真皮封面上那个亮银色的国徽增强了斛宴话语的可信度。而斛宴那一嘴熟练又正宗的忠节口音则大大的增加了贾老六对他的亲切感。贾老六将信将疑的将记者证还给斛宴,拄着铁锹问起斛宴一行人的来历,当听到斛宴说他们是为了焦化厂违规排放污染物而特地到村子里走访的时候,贾老六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斛宴的手,“你跟我来,来看看……”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手上沾满了煤屑,这样一双黑手去拉人家的白手腕实在是不太合适。斛宴对此倒并未在意,毕竟在他考上大学离开忠节之前,过的也是和贾老六一样的日子。

    “你们看这个!”贾老六指着离自己家院门不到五十米的一个巨大深坑。深坑大概有三十几米深,约摸着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坑对面的坑壁上挂着两条长长的“瀑布”,一条黑色,黑如漆墨,另一条则是灰白,上面笼罩着同样灰白的烟雾。两辆灰白的大卡车正在对面的沟边上倾倒着什么,那两条黑白的瀑布正是这两辆卡车的杰作。等到卡车倾倒结束,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的铲车便铲起坑边的沙土,将那两条飞瀑粗暴的掩埋。梁小武举起背在身后的相机,咔咔的拍摄着远处的景象。那时还没有像现在那样先进的航拍无人机,所有的图像都靠摄影师手中那台笨重的相机来拍摄。“妈的,太远了,没拍清楚。”梁小武气咻咻的看着远处开走的卡车,恨不得飞过去对着司机的脸一顿狂拍。

    “没事,它们等下还会来的。”贾老六咧嘴露出龋坏的黄牙,“他们每天都来,不到半个小时就来一趟。一天能来最少四十辆车。来了之后就是这样,把那些东西都倒在这个坑里,再填起来,假装这是个新坑。你们不要看这坑里是黄土,其实地下都是他们那些臭死人的垃圾。”

    “那这个坑对你们的生活有影响吗?”斛宴皱着眉头问贾老六。

    “怎么没影响,坑都挖到大门口了,怎么可能没有影响!”贾老六伸手拍打着面前生锈的护栏,猛啐了一口道:“这以前都是俺们的地,结果几年前焦化厂那些人过来就在这儿挖了这么个坑,然后就开始往里面倒东西。从此以后每年都要挖更大一些,尤其去年挖的最大。俺们也知道对我们有影响,那些东西都有毒。可是知道俺们也管不起,谁敢管?没人敢管。”

    沈墨言捂着鼻子,尽量的减少着空气的吸入量:“那你们向村里反映过吗?”

    “都知道,那就不用反映他们也知道。村里哪个干部不知道。”贾老六斜睨着护栏上那个写着“此处危险,请勿靠近,”的红色塑料牌。塑料牌上沾满了泥土,长期的日晒雨淋褪去了它原有的的鲜红,变成一种斑驳的肮脏颜色。“就连这个护栏都是出了事情才装上去的。”也不管斛宴一行人是否在听,只是自顾自的讲述:“俺母亲去年八月份从这里掉了下去,给埋在里面了。就埋在那个黑灰里面。俺在外面干活儿,回来哪儿找都找不见,第二天在这儿找到一只鞋,俺亲自下去挖才露出来了。”看到沈墨言在拿着本子记录,贾老六仰着头,身体不住的有节奏的前后左右晃动,努力的阻止着眼泪的流出。但那些滚烫的浑浊液体还是不受控制从眼眶里不停的淌出,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淌下,流成了横的直的斜的,“俺顺着这个方向,下去挖了一米多深才挖出来。挖出来的时候鼻子里嘴里都是黑灰,当场她就不行了……”贾老六拒绝了斛宴递给他的纸巾,将眼泪都涂抹在了军大衣的袖子上。袖子上的煤灰和咸涩的眼泪混杂在一起,在贾老六本就晒得黝黑的面庞上涂抹出一幅黑色的抽象图画。

    “你们再看这个地,”贾老六一边吸溜鼻子,一边引着斛宴三人走向不远处的一处光秃的菜畦,菜畦上立着葵花秸秆扎成的支架,支架上挂着几根枯死的细藤,像垂死的老人的胡须在西风中飘荡。“这是西红柿地啊。”斛宴伸手抚摸着粗糙的秸秆支架,感叹道:“我们家以前院里种着西红柿,支架和篱笆都是用这葵花杆子架起来的。种西红柿的时候一定要在里面种几棵豆角,可以防治害虫。”见沈墨言和梁小武皱着眉头,他便继续解释道:“豆角比西红柿长得快,西红柿还在苗期的时候,豆角都已经开始爬蔓了。那些害虫什么的迁飞或者产卵时候大都喜欢在相对比较高的作物上,所有在喷洒农药的时候就可以专门针对这几株豆角进行喷洒,这样除虫效率高,还能节约农药。而且种出来的西红柿无公害,吃的时候不光不用洗,味道还倍儿甜。”

    “是这个理儿!”贾老六赞许的看着斛宴,眼神里露出极大的认同,随即却又化为失落:“现在别提豆角还是西红柿了,现在根本啥也长不出来。那西红柿种进地里,刚发芽就都被毒死了,那毒都是从土里面、水里面带出来的。”贾老六用棉鞋底子在路面上一蹭,蹭起一片焦黄色的粉末,“这都是煤里面那个碱煤,那个硫磺。”贾老六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顺着那些焦黄色粉末一点,地上便冒起了橘色的火苗。“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梁小武一边拍摄这火焰的“**”一边问贾老六。泥土能够燃烧放在别的时候可能会是一件趣闻,但现在却让人感到愤慨和恐惧。贾老六一边踩灭地上跳动的火苗,一边咳嗽着道:“这些都是洗了煤之后剩下的那个渣,没处倒,他们就都用卡车拉着顺着路四处撒,这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反正现在也没人种地了,村子里男人们不是在厂子里上班,就是在跑焦车。你们刚刚看到的倒灰的那两辆车,司机估计都是俺们村儿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