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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疲惫不堪,却还是被迫再次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另一个古怪的世界,世界尽头是巨大不可翻越的阴沉山峦,山冈之上红云寥落。这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红与黑。
鬼鬼祟祟的暗影在他身边低语,烟雾变化成一个个神秘莫测的形体,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正在混沌中盯着他,然而这一切对雅各布来说早已习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于是雅各布只顾往前走,不予理会。
目的地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在逃。整个世界一片静谧,只能听见伏在自己背上的东西的低语声。
伏在自己背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雅各布想知道,但他却清楚,自己绝不能回头看,他不敢回头。前方的路上布满影影绰绰的人形,雅各布却不指望他们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没人能帮助他。
他累得几乎睡着。但在梦境里睡过去无疑是荒唐的。于是他伸出手,无助地挥舞着。
天幕坠落。
前方的人影渐渐清晰。
“嘿!”雅各布大喊,一边继续挥着手,手心里全是汗。声音穿不透薄雾,于是泥牛入海。
地平线慢慢漾起一丝白光。那光摇摆着绸缎般绵软的身姿,随着雅各布的前进沿着地平线延伸,最终在视野前方形成一条柔和的白线。雅各布明白了,这是一条河,耀眼的光仿佛来自照耀着前世的月亮。
雅各布站在岸边,竭力向河中央眺望。一叶扁舟从雾气般浓厚的光芒中渐渐浮现,船上的人影仿佛在吟诵着什么咒语:
大风大风,粼粼其波;
聚也成土,散也成河;
大风大风,黢黢其涡;
灼灼如火,中有螣蛇。
雅各布正想着自己能不能搭上这艘船,身后却有人以无可违抗的力量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推离岸边。
然而当雅各布回头时,才惊愕地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影子,投射在某个看不见的平面上,当它转身时,就像一张纸被人卷了起来。
雅各布看见了它的脸,然后大声尖叫着醒来。
他浑身冒着冷汗,还没有从梦境里彻底挣脱出来。待他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华丽的圆床上,右边的伸缩桌上搁着一块神秘的玻璃片。雅各布皱着眉头朝那伸缩桌伸出手,想把它拉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喂,别动我的电脑!”
雅各布吓了一跳,差点掉到地上。他发觉自己脖子僵硬地伸着,右手和右脚危险地悬在床边。门口,身着睡衣的茶茶·卢克正惊愕地瞪着自己。
“梦见啥了?”茶茶皱着眉头问,“怎么吓成这样?”
“什么东西——”雅各布缓缓转向茶茶,接着使劲一拍大腿:“我的号——我在罗生里的号是不是死了?”
茶茶似乎有点想笑,但她最终适当地表现出了一点儿悲悯和同情:“是啊,我拽不动你——你从羽人国的吊桥上摔了下去。”
“我操。”雅各布瞬间丧失了重新进入罗生世界的勇气。“怕是摔成肉泥了。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可能是新的副本吧。”茶茶抄起一个枕头向他扔去,“快说,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我——我好像梦见吉先生了。”雅各布想了想,确认道。
“是因为我们之前聊过他吗?”茶茶一拍脑门,“这怪我了。也许我该经常跟你说说哪个艳星才更符合你的年龄。”
“每次在游戏里死掉都会做这种梦吗?这种特别真实的梦?”
“事实上,大家死掉之后屏幕上都会有一行字:GAME?OVER。”
“然后呢?”
“然后你就再也进不去了。要等三个月才行。”
“你们不做梦吗?”
“要说做梦的话,上次重生CD我可是天天做春梦,被人绑起来干的那种。话说回来,罗生世界里这次好像出现了天灾,死了好多人呐。”
“他们说是怎么回事了吗?”
“谁知道?”茶茶两手一摊:“但是有几个解码员告诉我,现在服务器不太稳定,怪事儿特多。几个星期前,一个被称作48号的解码员在进入重生CD之后疯掉了。”
“我有不少朋友,他们的角色如果死了可能也会疯掉。”
“问题是,”茶茶犹豫着,仿佛要以严肃的语调证明自己不是在编故事。“最近他们发现那个精神失常的人依然在游戏里活跃着。而他的身体正在医院里,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雅各布知道,“罗生”的密码是玩家的视网膜,没人能代替他登录游戏。“这有点儿吓人了。”
“是啊,他好像成了游戏里的NPC,跟人家说些有的没的。他告诉从前的同事们,副本‘圣主降临’走得太深了,深到触碰了他们无法承受的古老秘密。”
“等一下。”雅各布受不了紧张诡异的氛围了:“我们在谈论的还是一个游戏吗?”
“对于这些解码员来说,罗生和人生哪个是游戏还真难说。你想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想啊,谁会不想?”雅各布随口说道。眼下他巴不得离开学校,遑论是成为解码员。
茶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雅各布看得出来他在琢磨什么事的可行性。
“我也许能帮你搞到一个实习的机会。”
“解码员?摩尔拜公司?解码员?不是服务员?”雅各布不敢相信地问。
茶茶耸耸肩。
“还有可能真是服务员,如果真有这个岗位的话。哎呀,你别太兴奋,只是课外实习罢了。再说如果一个人身处窘境时没有朋友帮助,那才怪呢。”
“那人得混得多惨啊。”雅各布笑道。
“信不信由你,那种人可不稀有。”茶茶闷闷不乐地说,“你要不要冲个澡跟我去一趟公司?”
上午七点是二时区的清晨,绅月5号小区门口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点着温暖灯光的早餐售货车,小贩们每天三次把这些车子放出来,走过四到五个街区之后满载而归,带回这个时区的收成。雅各布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也有一辆这样的早餐车,这是欧星社会福利的一部分。
“要是生活像吃馅饼一样该多好。”雅各布忍不住说。
“我也那么想。”茶茶说着咬了口馅饼,“又甜又脆,这才是生活嘛。可惜我的生活不是这个味道啊。”
“你?”雅各布有点怀疑地问。
“在公司呆一段时间,你自会知道。”茶茶疲惫地做个鬼脸,示意雅各布登上那辆鲜艳的玛莎拉蒂。
“摩尔拜公司外信部长叫司慕因,在二时区上班。”茶茶坐在主控位置上告诉雅各布,“‘外界信息部’,这名字多有意思啊?维系着罗生世界的部门,事实上就是解码部,里面的人都是你那学校的师哥。话说回来,听说你的师哥们对我……唉,对我颇有微词啊。”
“兰爷爷以前总是说,一个努力工作、认真生活的人总会在某个人的故事里是个坏人。”雅各布说。
茶茶干笑一声。“他们没啥可嫉妒的。我十五岁就学完了政法学校十年的课程。杰克·孙每天逼着我学两个时区,看三种语言的《国富论》。那个老头!”茶茶露出凶狠的表情,“就算我跟整个星球的男人上床,也轮不到他上。”
“你为什么老是在想让谁上的事?”雅各布尴尬地说。
“好玩儿嘛。”
他们穿过红河区,城市另一端的上野区位于空中,高耸入云的树状建筑群莽莽苍苍,好似攀向星海的通天桥。一条条沿着规划路径行驶的干线车流在量子脑大数据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竞相奔涌。格蓝卡驶向一条向上的轨道时的顺滑感让雅各布不禁感叹金钱的力量。他们坐在窗边的吧台椅上望着这些建筑纤细的曲线向着天空跃动,顶层连成一整块结实的空中陆地,人造森林和宽阔的草地构成了一片空中绿野。绿野拥有一套完整的水文系统,绵延的小河静静流淌,汇聚而成的湖泊映着悬于其上的璀璨灯光,其下游通过建筑群边缘的摩天瀑布直接泻入海拔七百米左右的惰气层并被急速挥发消纳。
他们穿行在空中绿野的时候,二时区的人们行色匆匆地下了班,他们中的大部分乘着电梯直接垂直朝下到达城区下层的生活区,在那里钻进VR胶囊,在罗生世界开始自己的欢乐时光。
位于黄金地段的五芒星形状建筑就是摩尔拜工业大厦了。与这片人造空中陆地的其他建筑相比,工业大厦委实乏善可陈,金属质的外观在早期欧星大气的摧残下甚至开始生锈。不过作为每个自分工学校的毕业生向往的圣殿,适当的岁月痕迹更能为那些广为流传的传奇增添底蕴。
雅各布想起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大厦,忽然觉得竟有些平平无奇。他是个容易幻想破灭的人,遑论自己本就不十分感兴趣的解码员事业。但终究人总是会被亮丽体面的事物所吸引,无论那是实体还是名声。
茶茶早晨往车上的原料口里扔了一个土豆,现在它变成了一盒松脆焦香的薯条。他们带上薯条,在十层平台停了车。
雅各布注意到这里的人们不像外面那么爱盯着茶茶看,这或许是她看上去比平时要自在的原因。但仍然偶有年轻人在茶茶面前不知所措,雅各布看得一清二楚。乖张和懒散盖不住茶茶与生俱来的奇特魅力,莫不如说这些让她毁誉参半的特质令人惊叹地完全融为一体。
他们边吃薯条边登上一部电容电梯,雅各布听说过这种电梯在急速弹射上升时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特意把几根薯条拿在手里没吃,但加速的瞬间仍然吓了他一跳。
“怎么是朝下的?”他问。
“上层建筑材料再好,毕竟容易受难以预料的因素侵袭。一些技术上的顾虑让他们把解码员的总部设在底层,听说是一台电脑?”
“是‘启明’吧?罗生世界的服务终端?”
“有可能。我听说如果把启明炸掉,罗生就会瘫痪。”
雅各布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茶茶的话听起来像是认真考虑过把启明炸掉。她这人似乎一向有种自我毁灭的倾向,性格里具备着“虽然不情愿自我毁灭但愿意尝试更接近毁灭的道路”那一类的东西。真是个疯丫头。
一个戴着三角眼镜、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走了进来,近乎傲慢地对茶茶抬了抬下巴。雅各布感觉到自己有点怕这个女人,茶茶倒是悠然自得地跟她搭话:“司慕因在吗?”
“我想在的,总监。”女人说起话来倒是没有半分傲慢的意思,想必是雅各布自己多想了,“我正要去找他。”
“那太好了,我听说你深受司慕部长信任,费安。劳烦你帮我朝他引荐一下我这位小弟弟,系统语言学校十六岁的天才。”
“实习生?我想没问题。”拉云打量着雅各布,“他看上去挺招人喜欢的。”
雅各布有点不自在,他觉得他们像在谈论一匹马。
“他没问题?还是我没问题?”
“你也没问题。”费安亲切地说,“外信部的工作有时候压力很大,希望这孩子能胜任繁重的劳动。”
“唉,费安,我不算个称职的官僚,你得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回答。”
费安皓齿朱唇,笑起来活脱脱的美人一个。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美女。电梯在减速,当他们停下后,面前是一条笔直向前的走廊,两边是几可乱真的旖旎风光:惊涛拍打着海岸,流云汹涌,夜色朦胧,天上挂着银色月亮。
“想必是借助了‘启明’的力量才能做出这种景观吧?”
“算是部门福利。”费安说道。
“那是月亮吗?”茶茶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那是土卫一‘撒图’,俞总裁不希望墙上出现地球景观,那是对独立精神的侮辱。”
“也许他该把他的地球姓氏也改了。”茶茶打着哈欠说。
“启明”的巨型主机据说就藏在这栋楼一个上锁的房间里。雅各布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在他们走过时浮现在眼前的门,猜想这个神一样的存在会被解码员们供奉在什么地方。
他们拐过一个弯,费安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站定,一扇看上去有点不同的门浮现出来,门上一只电子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电子眼在费安身上停留了片刻后移向茶茶,茶茶朝他挥挥手。
门开了,然而来开门的不是司慕因。
雅各布从没想到他的奇遇还未结束。然而人生中的巧遇就像茶茶家里的狂欢泡泡,有时连成串,一个接一个让人措手不及。于是当高远出现在门口,表情纠结地冲他们挠头时,谁也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高远首先反应过来,嘴角抽动一下之后对茶茶和费安露出最礼貌也最僵硬的微笑。雅各布进屋后几乎能感觉到高远那有质感的眼神,那眼神在质问着他: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雅各布看不请司慕因浓密的络腮胡后面的表情,但他正全心全意地希望着茶茶来之前已经打好了招呼。因为从司慕因接过费安手中咖啡时询问的眼神来看,他对办公室里忽然出现这么多人毫无准备。屋子里的暖光闪动着,映在司慕因眼里的却只有冷漠和厌烦。而高远在雅各布眼里一向是个恶霸,但此刻发生在这个学长身上的悄然变化却让雅各布更加不安:高远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其他人:确切地说,他在观察茶茶的举动的同时等待着司慕因的指令,以便做出最快的反应。
高远简直变了一个人。雅各布叹道,整个屋子里似乎只有悠然坐在沙发上主位的茶茶表现得最自然,而司慕因的表情则略显僵硬,费安则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过来,雅各。”茶茶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说道。
雅各布觉得自己傻站着不知所措的样子很丢脸,不禁暗中埋怨茶茶没给他讲清楚规则。
“我特地来感谢你慷慨为我自己的小生意提供的优秀人才,老哥。”茶茶歪了歪头,朝司慕因摆了一下手表示感谢,“我没啥可回报你的,只得想着给外信部搞些新鲜血液,你瞧,这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雅各布·兰!非常新鲜!”
雅各布十分怀疑茶茶到底跟没跟司慕因提起过他,因为如果他对自己察言观色的能耐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话,他可就认定了这两个人最近几乎没有交流。不过也许“提起过”是某种官僚之间的暗语也说不定。
司慕因似乎对他有了点儿兴趣:“一个神童?他的平均成绩是绿色的吗?”
坏了。雅各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能编瞎话骗这个大人物,高远在旁边听着呢。
“灯!灯!”茶茶叫道,“你还真是死板哪,司慕大哥!灯的颜色何至于影响到你录用人才呢?”还没等司慕因说话,茶茶又说:“难道你当年的灯就像之前你们走廊里那些讨人喜欢的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样?大方点,给他个实习的机会,我担保这小子将来像熟透的蔬菜一样绿油油。”
司慕因拽了拽胡子下面的衬衫衣领,抿一口咖啡:“卢克总监看中的人不会错,我一定努力栽培。”
“可不敢当。”茶茶浮夸地大笑起来,和司慕因握了握手。
雅各布心里唱起歌来,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这个时区的早晨几乎宣告了对高远的全面胜利,这足够让他高兴好一会儿了。
亦真亦幻的走廊下起雨来,雅各布想起茶茶不喜欢下雨,此刻她只是默默走在雅各布旁边,眼睛看着远方海上厚重的云朵。
“怎么乐成这样了?”茶茶发现雅各布在咧嘴笑,纳闷地问。
“司慕部长屋子里的选手是我一个熟人,他有点儿——怎么说呢……”
“你不喜欢他?”
“他有点烦人。装腔作势。”
茶茶挠挠头,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盈的雨滴落在海面上,无声的波涛拍打着他们的脚。
“我有个好主意。”她说,“你干嘛不试着摆脱对他的恐惧呢?”
“谁说我怕他了?”
“雅各,对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讨厌和害怕往往是一回事。”
实际上,雅各布不喜欢茶茶老是把“你这个年纪的人”挂在嘴边上,但此刻拒绝似乎又容易被茶茶瞧不起。正在犹豫间,身后的门又开了,高远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转身看着脚下的浪花,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直到碰见雅各布和茶茶,高远愣了一下,接着绽开一个谄媚的笑。
“天气不错。”茶茶主动搭茬,高远似乎受宠若惊。
“是啊,总监。”高远竭力想表现得热情,但似乎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认识?”
“多年的老朋友了。”茶茶拍着雅各布的肩膀:“算是我的小老弟。”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高远脸上近似遭到暴击的表情让雅各布想欢呼。
“这就是……原因了。”高远不知说什么好,“期待与你共事,兰。”
原因?雅各布希望自己能想出最恶毒的方式回击高远,他有点开始嫉妒茶茶羞辱别人的天赋了。但最终他说出口的只是:“我也是,远哥。”
正在他为自己的不良发挥感到懊悔时,茶茶说出了一句让他惊喜的话:“你长得可不太讨人喜欢。如果我是部长恐怕不会要你。”
“知道,所以我努力学习才能得到司慕部长的认可,进入解码部。这几乎是我这种出身的人最好的出路了。”说完,高远挑衅似地抬起头看着他们。
“得啦,别把培育中心看得那么糟。”茶茶摆摆手。高远把话题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她不想继续了。
撒图在云层后面打着滚,三人就这么在卫星的照耀下无言地行走。有那么一个瞬间,雅各布觉得他们正走在夏末的海滩,而不是数十米深的电梯塔下。“启明”藏在暗处展示着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