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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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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场罕见的暴雨,厚重的云层已经是接近漆黑颜色,在细密而锋锐的雨网里透不出一丝光亮,平白让人心头沉甸甸地,像压了一大块石头。

    不过这对于树而言,只不过是漫长生命里寻常的一场雨。但下雨的时候它还挺孤独的,什么鸟虫都努力把自己藏进安全地方,保护那些美丽或者普通的鳞羽。世界变得很安静,安静地只有它一个人听喧闹的雨声,而没有任何杂音。

    突然,它东边的几片叶子在风雨打压中发现了一个行迹慌张的人上山。那男子身穿防雨的蓑衣,内里露出了点麻衣的样式。但雨势过大,蓑衣在风雨中勉力支撑,仿佛在发出呻吟,下一秒几个连接处就要断裂。麻衣衣角满是泥点和水渍,显得这个男子十分狼狈。

    他应当是附近村落里的人,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显然是想找个躲雨的地方。

    那男人看见了那棵树,隔着层层叠叠的雨丝,也仿佛眼睛一亮,就往这边跑过来。

    传说山腰上的这棵树在此地扎根盘踞了几百年,这一看确实枝繁叶茂如同伞盖,是绝好的躲雨处。

    男人跑得很快,结果没留意脚畔的石块,猛地一摔,然后就顺着坡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

    风雨压制不住男人的惨叫声,树看见有红色从男人下半身的麻料上晕开,染红了一小片泥水,又扩散浑浊成褐黄色。

    树不知道那个男人发生了什么,它只是觉得无聊,就多看了两眼,反正它也动不了,也救不了。

    大雨改成小雨快结束的时候,树听到了一阵惊呼和恐惧掺杂的喧哗,再一看那个男人,已经昏迷着被几个人扛起来往山下的村落去。

    “腿断了?”

    “还有得救嘛?他可是要进城考试当秀才老爷的!”

    “先扛回去再说!”

    仍有淅沥几点血,顺着膝盖下方的裤弯滴下来,和雨丝一样坠落,混入泥潭里,失去踪迹。

    如果树此刻成了妖。它会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表示对剧情无聊的轻微控诉。毕竟它只是一棵努力长寿的树,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人来人往的故事看得多了。

    雨停了,然后便是三四年没下足够的雨,人间旱年总是来势汹汹,没把命放在眼里。它依靠自身丰富的根系汲取地下深处的水存活。村民忙着哭粮荒,很久很久都没有人上山。

    直到有一天,难得下了一场毛毛雨,稍微滋润了一下最上层的沙土。有个四五岁的小毛孩很兴奋地跑上山来,身边没有大人看顾。

    树立刻有了精神。它看着他手脚并用终于爬上了一个小高坡,看到对面是个断崖就决定换条路走,可崖边小树上有个鸟窝。他对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他越靠近崖边就越谨慎,慢慢地伸手去接近那窝安安静静躺着的蛋。可这时响起了一道凄厉的鸟鸣,他猛然回头一看,居然是两只老鹰——很明显是蛋的父母。于是他慌了要跑,结果让愤怒的老鹰挡住去路,一时不察就从断崖边上坠落了。

    嘴里还隐约喊着“爹、救命”之类的,被坠崖的风模糊成一片杂音。

    树想着,凡人的命真坎坷。

    后来又过了几个月,又是一个夏天,树在肆意张扬自己的枝叶。

    突然又看到暴雨夜那个男人带领着一帮村民上了山,他们有的背着木片编织的篓,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钉耙……而那个男人,没有从前敏捷的样子,他一柱一拐地走着,沉默,面色黑沉得让树想起那夜的云层。

    “神婆说了,这山妖气冲天,阻断了运势,当移!”那男人眼里也不知在酝酿着什么阴暗,就说出了这句话。

    村民受到了鼓动,有的看上去很激昂,仿佛化身维护天地的正义使者,拿起手中杂乱的工具进行应和:

    “移山!”“移山!”……

    也有的看上去只是来凑个数的,既不积极,也不忘记随口附和两句口号。

    树觉得这群人有点意思,凡人的寿命不过那短短数十载,若说犯蠢个几年还够时间长大,可有几个人能犯蠢一辈子呢?

    是以它根本没有想到大难将至,毕竟它见过的那么多人里,绝大部分都是半途而废的,更别说移山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后来树又看过了好几千个日月轮转,看着激情上山挖掘土石和砍伐树木的村民越来越少,只有那个断腿的男人每天嘟囔着“这山破坏了好运,它该被毁掉……”,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着。

    树最开始那点兴趣早就磨没了,它看了一个多月,那些人也不过把山顶那一点点移走了,于是它又选择闭上灵眼默默修行。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那个男人刚刚把离它最近那棵树砍掉了。它终于有了危机感,睁开灵眼,就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从而立之年变得白发苍苍,面容几乎已经无法辨认。

    只有那双眼睛,阴暗得可怕,好像已经陷入自己编织的噩梦里,只知道念叨着:“这山妖气冲天,应当被毁掉……”

    然后已经“充实”地度过几十年的男人又一次挥起他如今唯一的伙伴斧头,如同他重复过千万次的动作那样干脆。

    挨这斧头的那一瞬间树恍惚想起几百年前,它从一棵小小种子萌发时候,顶破土层,接受沙砾土块磨砺的痛苦。

    它很幸运地无忧长大,成为现在枝叶繁阴的样子,甚至开启了灵智,如果继续幸运下去,它可以成为自由的妖。

    可现在这份幸运成了它的枷锁,它主干实在粗大,远远不是一个老人一斧头可以砍断的,它还有灵智,痛感实在太清晰,如果不出意外,它会接受数十天凌迟般的折磨。

    老人喘了几口气,又用力把卡在树干里的斧头拔出来,又剧烈喘了几口气,然后又是挥动,照着淌出少许汁液的泛出一点白的伤痕处砍下。

    一次,两次,三次……

    树觉得自己的意识都模糊了,时不时疼一下,反而能让它稍微清醒一点。这样它能清晰感觉到,它的树皮先是破了个小口子,然后裂开一大片,树干也无法避免被伤害,有点点滴滴汁液顺着伤口流下,它觉得这大概就是人类流血的感觉了。

    为什么偏偏是它开启了灵智呢?它真的觉得很疼,这时候它是那么羡慕那些没有知觉的树。

    哪怕它曾经嘲笑过那些根本算不得它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