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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横流,处处不安也”——王尼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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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朱皮并没有来得及睡多久,就被米射勿推醒了,因为义军得到了惊人的消息,郝散已经发动了在武乡县城中的内应,伙同一些叛匪打开了城门,现在于县中四处放火,正在攻打县衙和粮库。 </p>
历经苦战,人困马乏的义军只得赶赴县城继续救火,幸亏刚才八角山恶战击溃了叛匪的大队主力,城中的许多叛匪也是抱着抢一把就走的心态,战斗意志并不高。 </p>
结果就打成了泥巴仗,康朱皮都亲自上去帮义军弩手装矢,两人共开一张蹶张弩,因为他是真没有力气冲到城门口挥刀了。持续对射了一刻钟后,义军又装腔作势地呐喊冲锋了一次,城门口的叛贼才被驱散,放任他们逃生的义军蜂拥入城,结果和看样子正准备逃出县城的大队叛贼撞个正着。 </p>
稀稀拉拉的箭矢在空中嗖嗖作响,中箭的义军和叛贼倒在地上捂着伤口扯着嗓子乱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火光照亮了浑身血污的义军和臂缠白布以区分敌我的叛贼,照亮了双方咬牙切齿、眉毛锁结的表情,大家的神经都紧绷到极点,互相用恶毒的语言大声咒骂以发泄,用兵刃指着二三十米开外的对手,但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冲锋。 </p>
“拆两边房子的门板!把盾牌立起来!长戟列阵,快!”八角山之战给李家兵的损失也不小,一线无甲的家兵大量负伤,李道之只能希望义军羯人和其他豪强兵尽快拆下民房的门板来抵挡箭矢,然后再用长柄武器沿街缓慢推过去。 </p>
县城的另一头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不知道是哪路援军到了,而或是县里的民勇占据了上风,总之叛贼的骑兵非常躁动,他们可能会不顾一切冲阵,那将是这次战斗最危险的时刻。 </p>
但他想错了,最先突击的叛贼并不是骑兵,而是步兵。 </p>
“是敌人的狂狼,是咱们县慕顺里的老狂狼,我认得他们!”康温汉在康朱皮身边大嚷大叫,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p>
七个黄发络腮胡的羯人壮汉赤膊上身,披着狼皮,臂缠被血浸透的布条,提着刀斧大盾挤出叛贼阵型,发出了让所有的羯胡都很熟悉的战吼,如霹雳车掷出的巨石般,迈开大步,转瞬之间就冲过两军之间相距的二三十米距离,撞入还在架设门板的义军前锋之中,顷刻间飞舞了起来的都是人体的残肢和衣物碎片。 </p>
康朱皮看到最前面的二个狼皮羯贼,一个提着长柄斧,猛劈猛砍,大开大合,专找失去速度的骑马义军厮杀,结果倒下的战马造成了更大混乱;另一个狼皮羯则武艺精湛,擅用刀盾,他每一次招架开义军的武器,都顺势挺进,用盾牌撞压住对手持械的右手,由他任意砍杀。七个狼皮羯贼们很快打开了缺口,叛贼的马队齐声嚎叫,高举刀枪,猛冲过来。 </p>
“不要乱!把马横过来!弓弩手上城墙!”见前锋有崩溃的迹象,这边又挤成一团,李道之只能用十几匹战马的血肉之躯暂时阻挡贼骑冲突的锋锐,但狼皮羯贼又趁机从跳出来,扑进战马组成的临时工事间大砍大杀。 </p>
在弩兵上城墙占据制高点前,必须挡住叛贼的困兽之搏,康朱皮也不知道是哪个杀了千刀的,把这些家伙逼到穷鼠噬猫的地步?打了半天仗,已经身心麻木的康朱皮攥着环首刀,和匐勒、支禄这些年轻的义军胡酋一起从喉咙中喷出嗜血野兽般的凄厉嚎叫,带着亲族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p>
连李始之这个贵公子都在一线搏战,他居高临下用长马槊戳中了大斧羯贼的腹部,而那明显喝高了豪麻汤的羯贼狂呼嘶嚎,任凭马槊刺穿他的肚子,在肠流肝碎间掷出大斧,一击就把李始之坐下那匹鲜卑骏马的大好马颅劈成两半。 </p>
李始之栽倒在地,盔甲沉重的他虽然侥幸没被几百斤肉压住,却也一时爬不起来,马槊的前端还被濒死的大斧羯贼死死攥住无法拔出,又一个狼皮羯拿着长刀朝着他猛斩,是一个李氏家奴飞扑而来以命挡下了这一击。 </p>
持刀盾的悍贼冲了过来,他脚踏在李始之的后背上,准备将刀刺入铠甲的缝隙中。支禄冲过来短矛直刺,被悍贼用盾隔开,匐勒也持矛加入战斗,两人合力才压制住这个狼皮悍贼,把他顶在街边的土墙上戳刺,最后还是匐勒的父亲拿猎弓爬上房顶,用暗箭射中悍贼的右手,支禄、匐勒才左右合力将其杀死。 </p>
被地上马尸差点绊倒的康朱皮跌跌撞撞地过来拉起了李始之,康盘陀顶着大盾过来,接住了后面一贼势大力沉的刀劈,紧接着那贼就被好不容易上好弩的李道之一矢封喉,羯胡义军和豪强兵们重新鼓起勇气维持战线,用长兵乱捅乱刺,康朱皮也从地上捡起敌人遗弃的刀斧一股脑地当投射武器扔回去,才逼退了冲锋的贼兵。 </p>
敌人的亡命一波被打退后,城墙上的义军也投入射击,居高临下地杀伤了不少贼人,贼兵这才锐气尽失,他们有的后退,有的求饶,有的干脆扯掉臂上白布,翻过坊墙逃走。 </p>
义军立刻发挥痛打落水狗的心态,扑过去撕咬崩溃的贼军,康朱皮也混在队伍里,他和李始之一起把一名刚准备爬墙的贼人拉下墙头,没等那贼求饶,大家不由分说就拿刀剑矛尖乱捅乱刺,他的脑袋被割下来时都已经血肉模糊了。 </p>
“杀,杀!” </p>
昨天才第一次砍人的康朱皮觉得在历经紧张——愤怒——刺激——悲伤——麻木等多种情绪后,自己已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带动了,手臂也没什么酸麻的了,嚷久的喉咙也不疼了,无非是跟着人潮,找到一个敌人,再找到一个缝隙,把自己的武器用力捅进去,只要有血出来,就可以换下一个目标了。 </p>
不知道趔趄了多少次,刀上的血流下来浸湿了已经被血湿润的靴尖,耳朵都快对惨叫声无感了,康朱皮才发现队伍停下了。 </p>
“你们是谁!”对面传来喝问的声音。 </p>
“杀……我是安平里李家三郎李始之,我们是讨贼义军!你们,呵,是谁!”铁甲如赤甲的李始之挤出前列,这才看清对面的人马。 </p>
对面同样是讨贼部队,有的穿着戎服,有的套着皮甲,有的只穿着圆领袍内衣和犊鼻裤就来杀贼了,甚至还有人戴着文士的小冠,共同点就是人人手中有武器,最前面的也是个个血人,脸上全是血战造成的脏污,看不清面庞。 </p>
“在下是武乡县记室内史李政,久闻李郎君大名,郎君来救我武乡,感激不尽!”为首戴着文士小帽,身上却几乎可以拧出血水的男子提着长剑,径直向李始之行了一礼。 </p>
“还有俺市掾杨磊,拜见李郎君,多谢李郎君相救!”旁边一人忙不迭出来道谢。 </p>
“在下是林唐,县兵曹史,多谢李郎君!” </p>
“俺叫方光,县捕贼掾,见过李郎君!李郎君高侯百代!” </p>
一时间街上道谢声响成一大片,把惨叫哀嚎都压过去三分,还有人不看情况的跪拜下来行礼,搞得李始之都难以接受这种画风突变的现实。 </p>
康朱皮好不容易能够喘口气,他挤到李始之旁边,对这种吏户不顾时节,见到地方上的寒门庶流甚至只是有名望的大土豪就要搞些花活的行为实在是憋不住吐槽欲了: </p>
“嘿,你们表忠能不能等打完再说啊,这打完肯定还要补一顿饱饭的,到粟米、羊肉、鸡豚、黍酒拿出来吃的时候,有什么话不能讲?” </p>
没办法,康朱皮检索记忆,想想前些年家里和县吏们打的交道,也就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了,有钱有势、地方一霸、亲戚做官的李家三少在这种生死时候记住的名字当然印象深刻了,没准和吏户们所依附的官员、豪强们说说,马上生活就能有所改善。 </p>
吏户(基层公务员)、士家(士兵,兵家子)、百工医巫(工匠、医生、巫师),这都是大晋法律规定的下等公民,基本得父死子继,你爹是干这个的,到十六岁成年你也得继续做这个,在家中无人填籍的情况下,不能脱离原有身份从事别的活计。 </p>
女眷也不能随便嫁给其他户籍的人,特别是守寡不嫁,造成大晋某一类“专用人才”未来可期增量减少,那更是不允许的,得由官府出面强制改嫁给“同类型户籍”。 </p>
有的职业还饱受法律上的歧视对待,比如当大头兵的,做手工的,当医生的,就不能穿太好的衣服,所用生活器具标准也有限制。 </p>
至于九品中正制?想多了,除非有世家高门或者宗亲王爷器重提拔,不然负责授品的中正根本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 </p>
当基层公务员,干的是抓贼(捕贼掾)、征兵(兵曹史)、基层文书记录(记室内史)这种重要而繁琐的工作,有的还需要读书识字这种高精尖的知识基础,却还要干一些侮辱性的工作,比如负责给起夜的官老爷提灯照亮茅坑这种完全是仆人做的事情,由疍吏们来做亦是稀松平常的。 </p>
以至于现在吏户都快成了郡县大户豪强的公用仆人,没事还认个郎主什么的来祈求庇护,或者干脆就是由大户的家奴来冒籍,比如豪强让家奴来负责乡里的基层税收统计……真正的疍吏们也很高兴,因为终于能够脱身做些别的活计。 </p>
苦的是谁,当然是康朱皮这种农民。尽管康朱皮才是“自由人”,指如果完全不看羯胡这个严重减分的身份,就凭他之前是编户齐民,依法完粮纳租,有土可刨食不依赖人的自耕农,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晋“公民”,至少法律不会限制康朱皮有钱的时候能穿什么衣服。 </p>
但实际生活中,究竟哪边比较倒霉,谁也说不清楚。 </p>
“谢谢诸位,讨贼是义之所在,区区微功何足挂齿。不过你们还要感谢这位康君子,这次组织义兵,他出力很大。”李始之这次倒是没有忘记一旁的康朱皮,“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p>
“羯胡?羯胡也组织义军杀胡?”有几个人疑惑地看着即便脏到一定境界,也能看出相貌不同的康朱皮,毕竟城中混进来的贼人以杂胡为主,其中不乏西域外夷长相的,更有投贼的羯人在战斗中出力。 </p>
“东河沟的康朱皮?”李政满脸惊讶地看着康朱皮,两人在完税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已经是去年这个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小羯儿和今天面前这杀气腾腾,宛如嗜血厉鬼的康朱皮完全是两个人。 </p>
“这有啥,我刚才看到,从南门冲进来帮俺们守住县衙的队伍,打头的也有几个胡羯呢。”林唐打着圆场。 </p>
“啥,居然还有义军?”康朱皮愣了,这要是两股义军先合流,八角山之战或许会更轻松,城门口那种孤犬斗饿狼的恶战也能避免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