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小说网 www.rizhaoxsw.com,最快更新镜明司探案实录 !
徐瑜默默放下信,走出屋,在檐下的石阶上坐定。
几只麻雀在庭院的梧桐下觅食,阳光清澈温暖,可她仍然觉得冷,连缩在袖子里的手都冷得发颤。
三王之乱,是一场改变了大燕和徐瑜命运的政变。先帝对太子的突然冷淡引起朝野议论纷纷,先帝本无废立的想法,然而戒备森严的议事殿内突然出现数名刺客将太子当着先帝和众大臣的面斩首,徐家本是无可争议的悼僖太子一党,徐瑜的父亲作为太子少傅却在太子遇刺之后举止冷淡并无反应,被失去爱子后暴怒的先帝夺职下狱,抄家处死。徐瑜仍旧记得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府中读书,嘱咐下人备车好去宫中陪伴太后,窗前的绿竹投下阴影,清风拂过,沙沙作响,一如往常般宁静。
然后就传来了噩耗。她见带刀的兵士们进出,为首的将领对她尚算以礼相待,告诉她父亲现在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她可以保留自己闺房中的一些物什好寻住处,打点上下见一面父亲。
但是,她终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她拿着收拾的东西,站在徐府门外,惶然不知所往。她自小酷爱读书,自以为于史书中阅尽荣辱兴衰,于圣贤书养得浩然正气,于诗集里见至情至性,但当她看见披甲持刃的兵士们在徐府门上贴上封条的时候,才发现,她只是被屋檐护住,不沾风雨雪霜的梁上飞燕罢了,下人四散,她去见平日里和蔼友善的叔伯却吃了闭门羹,她不知要去何处打点,站在刑部大牢外,差点被狱卒占了便宜,骗走了身上一半的财物。
她最后见到的,是父亲的尸首,犹戴罪枷。
这却只是三王之乱的开始。
她也曾推测过七年前正是太平盛世,四境安稳的大燕,为何会在一夕之间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将其推到亡国边缘。也不解一直将太子是国之储君大燕希望的父亲为何会在大殿上木无所动,以至于被怀疑与刺客一党却一言不发。不明白贺容晚在那场大乱之后为何突然对她避而不见,又为何突然对她道歉。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曾经想破头也不想不到的真相,此刻就这样,毫无掩饰地暴露在她面前,她一直以为她准备好接受一切了,没想到却是这样。
她以为的那些巧合,原来只是因为她太无足轻重罢了。
“徐娘子?你怎么了?”
谢如锦走到徐瑜身旁坐下来,扫了一眼徐瑜面前的信:“可是因为徐少傅?还请节哀。”
徐瑜摇头,又点头,苦笑:“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徐瑜语塞,她想说自己已然不在乎了,世事无常,总归还是要向前看的,但是,她想到自己跪在父亲尸身旁,漫天星汉灿烂,风凉而不寒,是平日里笑谈值得在府中庭院摆宴的好夜,而那一切再也不会有的时候,徐瑜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那股气,那股悲意,七年之后依旧哽在喉中。
谢如锦伸手握住徐瑜的右手,谢如锦的手干燥温暖,莫名的熨帖,上次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还是做噩梦的时候。
徐瑜闭了闭眼,想把情绪收敛下去。
“想哭就哭,”谢如锦说道:“我已经让衙役们都退出去了,石翦也走了,院里现在没什么人,哭了也不丢脸,比你昨晚说的那个小胖丫好多了。”
徐瑜勉强一笑,带着点泪光。
她并非是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只是时过境迁,原本以为尘埃落定再无波澜的事实重新摆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多年的悲欢炎凉以及潜藏在最深处的那一点委屈不解还是让徐瑜杂念纷生。
她不恨贺容晚,哪怕贺容晚不以实情相告,毕竟她也无法控制时局发展。
她不恨悼僖太子,毕竟比起悼僖太子,自己失去的也不算太多。
她也没法恨今上,恨陈王典王,甚至没法恨那个贺容晚信里将所有人蒙骗了的江斯兰。
要恨,只能恨因为知道太子是假的所以对他的性命毫不介意的父亲,恨他哪怕自己有抄家灭族之忧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句可能会影响太子大局的话,恨他如此古板愚忠,恨他如此不近人情,恨他不通人情世故,恨他,是自己的父亲,曾将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又将她抛弃,独行大道。
徐瑜脑中忽有灵犀。
“谢督察,司里正在查大理寺丢尸案,你传信让她们把宋昌芳的画像档案送过来,还有其母,应与此案有关……”
徐瑜说着说着,身体一歪靠在了旁边的木柱上,她昨晚没睡好,参加完审理,来到寇家,撑到现在已是极致,闭了眼立刻昏昏睡去。
谢如锦跟路过的一名丫鬟要了一张毯子,轻轻盖到徐瑜肩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徐瑜方才明明很伤心难过,最后却只是对自己说了一堆公务,那天去徐瑜家里,徐瑜家清贫得让自己不敢相信,她看着徐瑜自己下厨生火做饭,连手都磨出了茧子,却毫无抱怨,还是那样温柔善解人意地微笑。
“徐瑜,我喜欢你。”
谢如锦望着庭中碧树上啁啾鸣叫的鸟雀,轻声说道,就像是她很多次独自一人练武读书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时对自己说的。
然而这句告白就像是一阵了无痕迹的清风,转瞬即逝,融入了树叶沙响和鸟鸣中。
谢如锦把下巴搁到蜷起来的左膝盖上,守着睡着了的徐瑜安静地发起了呆。
徐瑜一觉睡得极好,醒过来除了坐得太久腰股有点痛,简直是神清气爽。
叠好毯子送还寇府下人,谢如锦和徐瑜回到了下榻的客栈,谢如锦写信给京城,徐瑜在一旁收拾行李。
收拾完自己的,徐瑜顺手也把谢如锦的行李收拾了一下,谢如锦一看就是出入有下人打点的,衣服乱塞在行李中,压得皱皱巴巴的,徐瑜把衣服叠好后寻思去哪里找烙铁熨一下谢如锦的这些衣服。
徐瑜坐在旁边等谢如锦一同下楼寄信吃晚饭。
“这几天是不是有点太过顺利了?”徐瑜不无忧心,她总觉得事有蹊跷。
谢如锦宽慰徐瑜:“说不定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之前一直没有头绪你也担心,现在有了头绪你还是担心,徐娘子这颗心未免也太沉了。”
“又说笑,”徐瑜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捧在手中:“我是真的有点不放心,感觉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我们一样,一步一步的。”
“谁引导我们?连晃?石翦?还是寇张氏?”谢如锦笔下不停。
“我觉得石翦这个人隐瞒了什么,”徐瑜盯着茶水,若有所思:“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与石翦见面的时候,他就有不同寻常的地方,第一是他一开始表现出来的性情和他之后发现证物失窃是不符。”
“这有什么?有的人看起来成熟稳重但不一定遇事不惊慌。”
“第二是我们沿途办事,所经官员都和我们要了文书,只有他一听我们是镜明司就默认了我们两个的身份。”镜明司是今上新敕立的司部,地方上不少并不知晓。
“第三,是他提出来连晃有嫌疑引导我们去见连晃,又查出了寇廷祥藏在寇府的机关还有隐藏的来往信件。还有,他当时捧着匣子直接来找我们两个,就好像知道那个匣子里的东西是我们需要的。”
谢如锦停下笔,也陷入了思考。
“但就凭这些猜测,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以我们两个人,总不能去监视石翦,何况石翦是敌是友尚未明确,既然已经确定了贺容晚与此事有关,不妨先去公主府等贺容晚,问出她与寇三的关系,是否了解慈佛寺内幕,毕竟证据在我们这。”徐瑜继续说道:“你快写吧,写完了我们出去吃饭。”
谢如锦伸手拉住即将起身的徐瑜,突然说了一句:“我听石翦说最近乐浪不太平,晚上有贼人出没,徐娘子年轻貌美,本使一会儿带剑护卫徐娘子。”
徐瑜皱眉,却见谢如锦面色凝重,将手伸进茶杯里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危险。
徐瑜用口型问:哪里?
谢如锦写下:隔壁有人。
写完袖子在桌上一抹,将信封好信贴上镜明司的加急印记,从包袱里拿出随身长剑。
徐瑜凝神听了听,发现隔壁的确有响动,但谢如锦浑身绷紧如临大敌的,也不好问谢如锦是如何确定隔壁有危险的,只能拣些重要的东西藏在身上,随谢如锦走出客栈。
两人走在街上,谢如锦小声对徐瑜说道:“我三哥在贲烈卫,曾经跟我讲过以前大燕三卫的记号,我刚才在对面茶楼的外墙上看到了羽青卫的记号。”
徐瑜心一坠。
大燕三卫六年前就被废除了,合流进了贲烈卫,原因是羽青卫这支原本的亲卫军队被典王的亲信渗透进去,在三王之乱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两人沿着街灯走下去,岔入一条巷子,身影随即隐没在黑暗中。不多时几个人的影子在巷口晃了晃,迟疑片刻,往谢如锦和徐瑜隐身的方向摸过来。
徐瑜抬眼朝谢如锦望去,想要问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却骤然被拉入谢如锦怀中,只听谢如锦附在自己耳边轻声说:“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呆在这里。”
“不行!”徐瑜斩钉截铁拒绝。她一时也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是下意识反对谢如锦的安排。
谢如锦紧了紧怀抱,然后松开朝徐瑜扬眉一笑,脚尖一点借力跃到旁边的房顶,那几道身影被响动吸引,也纷纷跃到屋上追谢如锦而去。
徐瑜呆呆站了几秒,突然发足朝巷外狂奔。
谢如锦在屋顶上来回穿梭,身后跟着的人紧紧咬在她身后,刀剑的冷冷刃光时隐时现。
谢如锦跳下房顶,正待转换方向,脑后一阵冷风袭来,谢如锦用尽力气向前跑了几步,一回身拔出长剑,只听铮然一响,刀剑相接,反震之力竟逼的谢如锦向后连退。
就这样一耽搁,后面几人已经追来。
“几位可知,谋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谢如锦沉声问,长剑剑尖直指对面。
“横是死,竖也是死,杀了你能苟活数日也足够了!”领头者长相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憨厚,此时目中凶光大盛,却有一股恶兽择人欲噬的残忍。
谢如锦冷哼一声,长剑一振。
为首之人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傲气十足地制止了身后几人的动作,手中长刀翻转,率先朝谢如锦冲来,竟是想一个人解决掉谢如锦。他速度极快,刀光势如海潮。
谢如锦凝神屏气,长剑划至胸前,眼中决然的光芒亮起,脚步踏出,以不弱于对方的速度朝那人扑去!
为首之人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极少有用剑者会选择与刀客对攻,毕竟长刀背宽势沉,占了先机。何况谢如锦又是女子,更是处于劣势,但似她这般气势一往无前,勇气值得钦佩。
“铮!”金铁相击。
毫无意外的谢如锦被为首之人压得连连倒退,眼见的退无可退,谢如锦咬牙侧身,脚步向外一错,手腕一翻,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谢如锦剑上火花四射,险之又险地从那人的刀下抽身而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