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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灵在体内游走,陆贰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身体变得很轻,像一片羽毛,飘啊飘啊……
飘啊……飘啊……
飘到不知何年……
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
青木拿了根树枝,在河面上随意晃着,镜子似的水泛起一串串涟漪,将她映在上面的脸抹散。
那位神仙已经跟了她三日,此刻正躲在后方,用石头挡住身体。
青木站起来,继续晃晃荡荡地在森林里走着。
九楚跟在她身后。
青木朝上面走,上面是一条石子路,通往村子;她又转回来朝下面走,下面有一条小土道,是出山的路。
她两条都没选,继续晃荡在中间一大片森林里。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又是晃晃悠悠的一天。
她在黑暗里走路,丝毫不顾及被崎岖的山路绊倒。绊倒了踩空了,从半坡上滚下来了,身上被划出血道,她就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站稳步子继续向前。附近有荆棘和尖锐的枝丫,上面挂着从她身上扯下的红布,红艳艳的,像火一样。
她走到一个山洞,这里似乎是她的住处,她进去坐着休息。
回来的途中遇见一只老熊,吃掉了她大半块身子,此刻已经又长出新的,整个人完好无损了。
那位神仙走出来,坐到她身边。
“我还以为你会出来救我,”两人沉默半天,最终青木先开口道,“不救我,总跟着我做什么?”
九楚张了张嘴,思考了一会儿,发出的声音像个没感情的物件:“不知道。”
青木笑了,大约是在开心:“如你这般,冷冰冰不近人情的,也能做神仙?”
“神仙,是什么样。”九楚皱着眉头问。
“不知道,大约不是像你这样,看见姑娘被熊咬了,也不做声。”青木摇摇头,对这个没有见义勇为的神仙很不满。
但她仿佛因为能有人说话而感到开心,一直笑着。
“你……怎么了。”九楚打量她破破烂烂的红衣,鼓起勇气问道。
然而青木没有回答,过了会儿,也不笑了。手上晃着一根树枝,啪嗒、啪嗒地打着地面。
九楚又问一遍:“你怎么了?”
这次比上次好多了,情感充沛,像句从人嘴里听到的话,而不是冷冰冰的物件。
青木观察她好一会儿,又笑了:“我知道了,你是太久没跟人说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九楚像在认真思考,思考半天,承认道:“你说得对。”
青木更开心了,突然央求她:“你能不能收我为徒?”
“什么?”
“收我为徒,一直跟在我身边,”青木说,“把我脑子里不好的东西封起来,以后我陪着你。”
“我做你的徒弟,以后就都可以陪着你。”
最初的时候,这实在是一场极为单纯的交易。
一个姑娘希望借助外力封存记忆,另一个姑娘需要有人陪伴。
恰好,她们遇见合适的人,能够互诉衷肠,互取所需。
“可是,你怎么会没有朋友?”青木端详着九楚,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世上怕是没有女人能比她更好看了,“人活着,总会认识别人,总会有朋友。你为什么没有朋友?”
直到很多年后,青木已经变成禾火火,在山里游荡的姑娘已经是姻缘殿内九楚仙尊的座下首徒。
直到,当年那个外表冰冷有点扭捏的九楚,变成如今五湖四海疯玩疯闹的疯婆子。
通过长久的时光,禾火火才真正明白,这都是因为九楚是个百年难遇的一根筋。并且还是个极度专一,专一程度令人发指的神仙。
姻缘殿的九楚仙尊,最大的特点是很神秘。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见过她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九楚。这全都要归功于九楚在人际交往上的专一特质。
对爱人也专一,对朋友也专一,对徒弟也专一,连对食物都很专一。
“师父,你这是病,得治。”
在北海附近,一个偏僻的小湖边,禾火火指着湖上一株水莲,要求九楚配合治疗:“你把它点化,做第二个徒弟。”
九楚誓死不从:“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是不是要去找别的师父了!”
禾火火态度坚决,油盐不进:“你不要喊,今天你就是喊破喉咙,也得把病治了。”
回想九楚的仙生,只在心里放过一个人。那个人作为师父,作为爱人,作为朋友,身兼多职于一身,寄托了九楚所有的悲喜欢乐,逾年历岁。
突然有一天,那人跟她打了个招呼,便跳进阴间的深潭里,再也没回来。
九楚整个人都空了。
她只好继续以前的样子,在六界兜兜转转,像那人还在时一般到处游历,看世上的新奇光景。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一个人,或者一种支柱,能安放她自己。
于是九楚想再找一个。
不必和那人一样,只要是个能作伴,能安放,能排解孤独的就好。
然而对九楚来说,这个人很难找。
除非,这个人在山里晃荡的样子,像一个找不到归宿的孤魂野鬼,就像九楚自己。
那个姑娘披着黑色的头发,穿着鲜红的长衣,在地上滚来滚去,被熊叼走,撕扯得面目模糊。没过一会儿,她又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往前走。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困在这座森林,也困在肉身里。
能遇见她,九楚很高兴。
“可是,你不能总是这样,把东西都放到一个篮子里,”禾火火看着面前撒娇打滚的九楚,耐心劝导她,“要放在不同的篮子里。现在,点化它,试一试新的篮子。”
九楚可怜兮兮:“我不要嘛……”
禾火火拉住她的手,深情凝望她的眼睛,承诺道:“我们还是跟从前一样,不会变的,你就把新篮子当做备用,左拥右抱不好吗?”
九楚心说一点都不好,但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按照禾医生的指示配合治疗,点化了那株水莲,成为她的第二个徒弟。
这第二个徒弟,暂且按下不表。
等到禾火火遇见三银时,这位二徒弟早已结下姻缘,嫁入夫家去了。
……
青木是个不会死的人。
从她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受了伤能自愈,被刀捅十几下,血流了一地,也不会死。
她的父母都是村子里很普通的村民,只有她一个女儿,从小对她疼爱有加,并不在意她与常人的不同。
母亲常常安慰她:“我们小宝,上辈子是神仙,这辈子托生下来,不会生病受伤,是福气。”
这对年轻的夫妇,确实把她当做福气,一路护着她长大。
直到她成年那天,村长领了一群村民,站在她家门口冲里面喊:“人已经长成了!祠堂也修好了!你们再不交人,对得起村民们辛辛苦苦盖的祠堂吗!”
父亲站在屋前抹眼泪,走进来对娘俩说:“该走了。”
母亲哭得不成样子,蹲在她腿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握得青木心里生疼。
她觉得很怕,但还是抽出一只手将母亲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看见母亲额前细密的皱纹,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苍老。
“娘,我没事。”
村民们簇拥着她走出家门,走到村头为她修建的祠堂,矮矮的一座圆形隆起,像是个坟墓包。
青木怕得发抖,她回头看身后的父母,想求助,牙齿却直打颤:“娘……”
母亲听到她的呼唤,疯了似的扑过来,哭喊着。不顾村民的阻拦,扑到她面前抱住她,又立刻被几个村民拽住,几个人一起用力,硬生生从地上拖走。父亲上前抱住她的腰,把她死死抱牢,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青木觉得,他们已经老了。
父亲头上长满白发,一张脸越发阴沉悲伤,近年来已经很少见他笑了。
青木此时却笑了,她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尽管还在发抖,脸上都是泪水,猜想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但她努力朝父亲笑笑,向他表示没关系,她很好。
然后就被一双大手用力按住,粗暴地推进狭小的祠堂。
祠堂内只容得下青木半个高度,她常年跪坐在地上,下半身跪得没有了知觉,猜想着也不知出去还能不能走路。又想到大概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她大概会在这里老去,死掉。
祠堂里很黑,墙面上只留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可以透进空气和阳光。有时候母亲会坐在外面,隔着墙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便哭起来,常常哭到昏过去,被父亲抱走。
有一次青木睡着了,母亲在外面唤她,她没有应。母亲便要哭喊着上来把这祠堂拆掉,拿手和肉身在墙面上乱扒乱撞,要好几个村民才能拦住。
后来青木不敢睡了,她常年醒着,用指甲在墙面上划着日子,等母亲来,除了感觉累些,身体也没有其他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父亲独自来了,站在外面跟她说,他们老了,走不动了,以后不能常来看她。
后来,母亲又来过一次。
再后来,再也没人来了。
村子像是把她忘了一样,谁都不再提起村头那个坟包,仿佛里面放着的是个真正的死物。
直到有一天,村外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背着一个大药箱,身后高高的牌匾上写着:“悬壶济世”。
那人走到村头,正正好好选了青木的坟包,靠在上面歇脚,把里面人唯一的小窗口挡得严严实实。
于是从里面传出声音:“你往旁边靠靠,你挡我光了。”
那人吓得一个踉跄滚出几步远,却本着救死扶伤的职业精神,又走近几步,向里面问:“你还活着吗?”
里面没有声音。
那人却不死心,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小刀,又掏出一把锤子,当即就来了个开坟验尸。
然后……
然后,一位名叫花阳的云游大夫,背上背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朝村外走去。
庄稼地里有一家三口人,坐在田垄上小憩。小男孩拿了块儿红薯递给娘亲,那位母亲接过来,笑着咬了一口,又还给他。
青木揉揉眼睛,眼泪涌了上来:“娘……”
花阳扬起脸,停下来问:“去打个招呼吗?”
背上的姑娘摇摇头,把脸埋进他的脖颈,小声说:“是我认错了,走吧。”
青木的父亲,死在她进入祠堂的头年腊月。
为了过年见她一面,父亲在村长家门前跪了两天一夜,最后晕了过去,再也没醒。
母亲安置了后事,拿草席子卷起来埋了。
第二天母亲梳妆打扮,到青木身边又叮嘱了几句,说打算再生一个男孩,以后就不能常来了。
便去父亲的坟前自尽了。
如今,村里还知晓祠堂这事的人,早已经全部死绝,他们的后代也已死过一茬儿,又有新的后代在村里面生活。
世间早已改朝换代,父亲母亲坟头的草已有人高了。
那个半夜拿刀捅她的人,原是个进村盗墓的贼,因为村长家前代为官,曾被皇帝厚礼安葬。
这贼也是倒霉,偏被青木撞见,偏要来灭口。最后自己下了狱,还连累村里烧香拜佛十几年,修祠堂镇女妖。
如今,贼也死了,村长也死了,他们都是善终。
父亲母亲却没能善终。
青木有时候想,如果母亲真能如她所言,再生个小男孩,老了有儿子承欢膝下,只当她这个女儿没来过,该有多好。
要是这个女儿没来过,父亲母亲就能善终。
“是我认错了,走吧。”
花阳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脖颈处传来湿润的触感,和女孩呜咽的哭声。
“好啦,以后有我在,不会又把你丢到坟里的。等到我老了死了埋到土里了,也不会把你丢进土里的。”
……可是,父亲和母亲,他们再也不能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