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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丛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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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经很凉了,丛莱在校服里面套了厚实的高领毛衣,饶是如此,依然抵不过彻骨的寒意钻进身体。冬期将至,天亮得越来越晚,早上跑操的时候,天上的星辰尚未褪去,微弱的星光照着一张张睡眼惺忪的面庞,用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嘹亮坚定的口号宣誓着对未来的期许。

    在这所县中,所有人都必须寄宿在学校,早上5:30跑操,然后回教室早早读,到6:45,大家才会统一排着队,到食堂固定的座位上,享用定量配给的早餐。

    牛奶,鸡蛋,包子,烧麦,每周五换成一盒炒饭,规律得毫无惊喜。这里的伙食并不美味,连鸡蛋的蛋白都是柴的。丛莱啃着米粒僵硬的烧麦,偶尔会想起一只油光蹭亮的麻球来。

    这里的学生极其刻苦,十一点睡,五点起,没有丝毫怨言,甚至还会在熄灯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继续解题或者背书。他们不被允许携带任何电子通讯工具,除了每两周会有一天半的假期之外,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接触校门外的花花世界。他们一门心思扑在高考上,蛰伏着,蓄力着,等待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学习节奏前所未有的紧张,丛莱感到很累,但也很安心。在这里,没有人会问她学习之外的事情。一个教室有六十多名学生,全校多的是像她这样半途而来的转校生。她一点也不特别,性子普通,成绩普通,如她所愿,湮没在人群里,完全不会受到过多关注。

    离高考还有半年时间,她在一天天复制粘贴般的日子里,消磨着曾经不好的记忆,也打磨着尚未丰满的翅膀。

    在五中的两年多时光就好像前世一般,令人恍神。而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今已经很少跑进丛莱的梦境之中。

    仅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站在礼堂的舞台上,穿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华丽衣裙。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台下坐满了观众,所有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肃穆地坐在台下,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她。她紧张极了,想找到台上的搭档,将故事进行下去。

    可她一转身,看到唐瀚璋穿着礼服,一手牵着同样穿着华服的许晋音。丛莱这才发现,他们的礼服那么精美,而她自己身上的,那么廉价。更糟糕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已经在舞台上了,那她又是谁?

    “夏翊凉,你下来!”她听到老陶在喊她,便如同找到救星一般冲下舞台,可半途突然有人从幕后冲出,拦下了她。

    定睛一看,是白衬衣灰裤子的陈闲初,朝她温暖地笑着。

    “陈闲初你让我下去。”

    “那你把他一起带走。”陈闲初下巴朝唐瀚璋一点,丛莱望过去,唐瀚璋和许晋音已经演到了深情拥吻戏码。

    为了顺利下台,她硬着头皮朝两人走去,试图去拉唐瀚璋的手。而这一作动不出意外地引发了观众们的强烈不满,他们怒目圆睁,咆哮着,嘶吼着,将手里一早准备好的鸡蛋向丛莱砸去。

    鸡蛋们飞到舞台上,变作麻雀般大的蛾子,绕着丛莱一圈一圈翩翩飞舞。

    “陈闲初,救我!”

    凌晨五点,丛莱在寝室惊醒。室友们已经在穿衣服准备起床,向大叫着醒来的她投来惺忪又疑惑的目光。

    对床的王佳丽噗嗤一笑,“这么点睡眠时间还能梦到帅哥,真值。”

    丛莱被梦里的蛾子吓得惊魂未定,胡乱起床抹了把脸,便小跑着去整队跑操。

    列队时间,大家在星光中拿着书背单词,王佳丽凑到丛莱耳边小声嘟囔:“你也喜欢陈闲初?我有好几张他特别帅的海报,送你一张?”

    丛莱轻手推开她,“不喜欢,你自个儿留着吧。”

    “不喜欢他你还梦到他?别是白天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千八百遍了吧!”王佳丽哂笑。

    “我还梦到过孔校长呢,我是不是也喜欢他?”

    王佳丽瞥了眼大清早就站在国旗下盯着他们整队跑操的孔校,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砸吧了下嘴,继续背单词。

    丛莱摸了一下挂在胸口的胸牌,她知道,里面插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有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

    “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找我。在你再次联系我之前,我不会换电话号码。”

    陈闲初在操场上道别时,这样同她说过。

    可是又怎样呢,难道以后真的还会联系他吗?

    一个是一呼百应的当红明星,一个是不堪一击的普通少女,一旦有了交集,便导致了后者的一无所有。

    难道要不信邪,再来一次吗?

    况且陈闲初的各种主动示好,根本就是一个误会。那天在操场上,陈闲初向夏翊凉道出原委,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陈闲初和唐瀚璋旧年恩怨的牺牲品罢了。

    唐瀚璋和陈闲初是初中同学。甚至,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初一那年,学校在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之后,按例组织了家长会。

    陈闲初的父母是家族集团的最高领导,向来是没有功夫管儿子的,于是派了陈闲初的舅舅出席。这本也没什么,只是这舅舅不是什么安分的,第一次来初中参加外甥的家长会,竟然同当时陈闲初的班主任徐老师——也是唐瀚璋的妈妈,看对了眼。

    彼时唐瀚璋的爸爸还没有坐上副校长的职位,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物理老师,兼个教导主任的中层岗,不是什么富贵身份。而陈闲初的舅舅因为平日里有姐姐姐夫帮衬,出手颇为阔绰,几件昂贵的礼物便把徐老师迷得晕头转向。

    某天夜里,两人在学校池塘边约会,竟被临时前来接妻儿回家的唐主任撞见了。

    事情闹大,学校必然是难看的,学生家长与已婚老师的丑闻必然会成为这个城市整个教育界的笑话。

    本来唐爸爸已经当众发怒,将徐老师藏在家里的礼物尽数摔在她的办公室。后来不知怎的,三位当事人一并改了口,说是陈闲初舅舅夜会班主任,是为了送礼给老师,请老师帮忙改成绩,好让陈闲初日后参加五中的免试申请。

    这一下虽然保全了当事人和学校的颜面,却让陈闲初一下子成为同学们鄙夷的对象。暗箱操作、不公平竞争,一波舆论将陈闲初蹂躏得体无完肤,使他无辜成为这场闹剧的受害者。青春期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回家就跟爸妈说不再上学了。父母几次三番劝说无果,加之也没有耐心好好想法子,便干脆一边给他转了学籍,一边联系了经济公司,让他以未成年演员的身份出道,一边学习,一边演戏,消耗青春期过剩的精力。

    但也因此,陈闲初与唐瀚璋结下了梁子。虽然恩怨实则与两人无关,但他们对对方的家长都埋下了怨恨的种子,陈闲初认为唐瀚璋的父母是不诚实的说谎者,唐瀚璋视陈闲初的舅舅为他人家庭的破坏者,两个孩子就这样从朋友变为了敌人。

    所以当陈闲初再次回到唐瀚璋所在的校园,两人便流露出刻意的疏远与掩饰不住的敌意。陈闲初见唐瀚璋在许晋音与夏翊凉之间左右摇摆,便掺和一脚搅个浑水,不料阴错阳差,害得夏翊凉成了众矢之的。

    想到当年无辜转学的自己,陈闲初对夏翊凉感到非常抱歉。然而错误已经铸成,除了道歉,他也不知道怎么弥补这个女孩子。他知道夏翊凉向来温和,即使知道真相,也不会缠着他要什么说法。

    只是这样,他觉得更加愧疚。给她留了联系方式,却也知道,十有八九,她是不会打给他的。

    “丛莱,我上周末回家,又看了十几遍陈闲初在他们学校艺术节上唱歌的视频,”王佳丽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好帅好温柔,我求你,下周回家一定要看,好不好?”

    “好好好,下周再说啦。”

    跑操开始,整齐如鼓点般的脚步声踢踏在丛莱心头,振奋了她刚刚陷入萎靡的精神。

    没事,丛莱,你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

    于是抽出胸卡里的那张纸片,轻轻撒手,任它跃进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