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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时候我跑去看老塔的潜行者。这个片子我看过好多次了,单纯是为了能在大屏幕上看到更好的效果才去的。果然剧场的效果惊人,胶片质感美丽非凡,我觉得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去体会一下我男神惊世骇俗,穿越时光,直击心灵的美学品味。这是个科幻故事,讲有一个神秘的“区”,据说这个区深处的房间可以实现人全部的愿望。但是区里面的环境变幻莫测,只有专业的“潜行者”可以带领人们找到路线。今天潜行者又带了两个人,他们一个是失去灵感的作家,一个是探索科学的教授。潜行者的妻子用他们生病的女儿来挽留他,可他不听,他带领作家和教授,一起穿越重重阻碍走进了“区”。
我男神的问题是他一颗朴素文艺的心非要拍科幻片,但是即使在最光怪陆离的宇宙边缘,他拍出的气氛也是一捧摇曳的篝火烧在阴雨绵绵的俄罗斯乡村。其实这还挺有意思的。有耐心的朋友可以看看他的《索拉里斯》,这个片半点不像科幻片。他和库布里克《2001》那类的作品完全不同:库布里克觉得宇宙中充满了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未知,渴望向更深处探索。而塔可夫斯基认为,最神秘的是人类的心灵,无论宇宙多么旷远无垠,一个人最终需要寻觅、也永远无法得到的,是自己遥远童年记忆中的精神家园。
我跑题到哪儿了。他们走进了“区”。我男神花了两小时,把这个探索神秘领域的故事拍成路边野餐。(其实原作就叫路边野餐,也不怪他。)很少有人告诉我他们没看睡着。主人公们走过铁轨,蹚过小溪,穿过幽深的岩洞,到了区的边缘。一路上的对话充满了作家和教授的哲学思辨,他们对区这个神秘力量的看法,他们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体会,如此等等。而潜行者只是做着灰暗的梦,梦里有他女儿治病的针管。最终他们到了圣地门口。潜行者说现在你们可以进房间许愿了。不料两个追随者的行为出乎意料。教授拿出一捧炸药,打算炸掉区这个非科学的力量。而作家表示他其实根本不相信这个东西真实存在。不然潜行者为什么不自己许愿呢。
潜行者和他们打了起来,告诉他们潜行者不能许愿是这个职业的条件,告诉他们帮助绝望者进入区是他生活中仅有的快乐。两个知识分子被打动了。他们在骤雨中沉默着,结伴回了家。潜行者的妻子和女儿在酒吧找到了他们,潜行者回了家。他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拔,因为他们不相信他,因为他的努力受到了轻视。妻子安慰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有愿望需要实现呀。他说:不,万一你的愿望不能实现呢。
他睡着了,妻子叹着气去吸烟。她告诉残疾的小女儿:我知道这很辛苦,但我从不后悔。她走开了,小女儿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玻璃杯子。在她沉默的注视下,杯子凭空移动起来,掉在地上。
我写得太长了,失去了分析的耐心。总之,第一次,我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专注于作家和教授的交谈,而是和潜行者感同身受。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他所感受到的彻骨的悲凉:在这个痛苦的、充满负担的世界上,我所唯一信仰的东西可能是一场人尽皆知的虚妄。知识分子们使用科学,使用哲学,使用金钱和教育,居高临下地嘲笑我的努力,而我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他们是正确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如果不相信这个奇迹,我还能相信什么?如果这个遥远的梦境碎裂了,我将依靠什么度过我那些无穷无尽的、令人战栗的痛苦时光?
老塔的作品经常讨论宗教,这个也不例外。我们能感受到在整个故事里他反复论辩的观点,在对信仰宿命式的悲观态度之下,他持有一种奇特的、哀伤的温柔。这就是为什么潜行者的小女儿最后移动了杯子,而我之前从没看出来:是的,奇迹是不会在你面前出现的。此生此世,信仰都只是你无法实现的虚妄,即使你付出再多努力,也只会给你带来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和折磨。但是,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甚至是最贴近你,最不起眼的角落,奇妙的力量存在着,它存在着。
我写了这么长。是想说,我从没体会到在这个角色身上寄予的宏大的思辨,因为我从没有自我代入过这个角色。没有从他的角度体会到那贯彻全片的、高级知识分子们那些关于性灵的对话对这个沉默领路人的刺伤。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很自然地倾向于教授,倾向于认为奇迹是不存在的。我从没有意识到真相或许是一种伤害,而信仰本身是一种绝境中的疼痛。
老塔最有名的观点之一是,体验是无法分享的。我每次想到这句话,都有不同的体会。这一次尤其深。在我没有试图抓住过某种情感之前,我将对多少人的爱憎视若无睹呢?关注自己的内心走在世界上,我们是否是一个个睁眼的目盲呢?穷尽我的想象和经历,在我短暂的一生里,我能理解多少人呢?
读者告诉我我的故事令人难受的时候,我很少当真,因为自觉感染力不足以如此。但是作为一个观众,我每次都被老塔捅得夜不能寐。看完这个片子我失魂落魄,走在路上几乎失声痛哭。午饭时间到了,我买了一个汉堡放在林荫道旁的长桌上,坐在旁边发呆,等我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发现盒子里只剩下一垒薯片和酸黄瓜,汉堡不见了。我盯着那几片酸黄瓜看了半天,思考是不是宇宙中的神秘力量想教育我什么叫真正的“熟视无睹”。讲道理,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至今想不明白,是某个同学饿成这样,还是松鼠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