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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弓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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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条幽长的雪径。

    雪径说不上宽阔,甚至还有些狭窄。在它的两旁各排有一丈余高的矮树,矮树通体晶莹剔透,垂到地面的枝杈宛若琉璃一般。

    路两旁矮树的外侧有着绵延起伏的山峦,山峦在远方包围层叠。又有大小形状不一的湖泊星罗棋布,就像镜子般镶嵌在无尽的旷野。

    雪径伴随着矮树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的天上晦暗不明,此时虽然好像是白昼,却能看到星辰罗列于苍穹,且比寻常时候更大更清楚。

    天边浓厚的云层开了几道缝隙,向地面投射出数道光芒,一直落在路的尽头。

    元曈独自一个人站在雪径中央,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栖身何地。

    起初他好像有些踟蹰,开始举目四顾,过会儿又似乎下定决心,开始沿着路一直向前走。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走在路上只能听见踩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元曈越往前走,远处的天光就越明亮,他感觉身体似乎不那么冷了,便不觉加快了脚步,他迫切地想走近那片温暖的光。

    “元玄晦——”

    元曈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飞快地回过头,白茫茫一片雪野根本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除了矮树和雪径,就只有自己踩下的一串脚印。

    元曈只道自己听错了,随即转身继续前行。大约走了一刻钟,他远远望见在光影落地之处有五色光芒在那里流转,炫目得不能正视。

    他开始拼命往前跑,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周围也越来越炙热,眼看五色光芒就近在咫尺,元曈甚至张开双臂想要拥入这片灿烂之中。

    突然间天旋地转,周天星辰尽数化作流星坠落,脚下的雪径也裂开巨大的缝隙。

    他站不稳,想伸出手像抓住路边的树枝,可一切都不听使唤,那些琉璃树连同自己一起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啊——”

    元曈惊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同时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已经生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怀荒听见这边的动静,连忙从外面跑进来,他跑到床前扶住元曈,仔细地询问道:“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怀荒,把……把灯点上……”元曈此刻还陷在方才那个怪梦的恐惧之中。

    怀荒闻言朝矮几的方向打了个响指,油灯“噌”地就燃起火苗,很快就把促狭的屋子照亮。

    “我刚才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到处都亮闪闪的。有一条路通向天边,我一直往前走,在快要走到天边的时候,突然山崩地裂,我什么都没抓住就掉进了深渊。”

    怀荒笑了笑,起身为元曈倒了杯水,随后宽慰他只是一场噩梦,不必放在心上。

    元曈依旧不解的问:“可为何这个梦这么真切?梦中还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个人是你吗?”

    怀荒直言道:“我听到你惊呼才进来,并没有叫你的名字。多梦或许是服了驱邪药后的缘故,你现在感觉身体轻快些了吗?”

    元曈点点头把胳膊伸出给怀荒看,原本的淤青已经彻底消失了。

    “今天在嘉庆坊多亏那个渊尽胥,他不仅不计前嫌施水于你我,而且还没要银两。如若今天不是取到了水,我手臂上的伤恐怕要等些时日了。”元曈低声说道。

    哪知怀荒听了元曈这番言辞,“哼”地一声转过身不再言语,元曈大惑,连忙问他因为什么生气。

    “晋阳那个地方的人素多轻狂反叛,不识礼教,所以贼子横行。昨日我听那个渊奭自称就是晋阳人,果不其然就是这样。”

    元曈听怀荒这串言辞后一愣,又听他对渊尽胥直呼其名,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书》中有云,‘爱其人者,兼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胥余’。我虽没去过太原,可世人皆称并州人物风流,乃是一块不得多得的宝地。怀荒究竟为何这么厌恶晋阳呢?”

    怀荒转过身久久没有答话,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悲怨愤懑,“玄晦,等咱们找回弹弓,能和我去一趟洛阳故城吗?这么多年过去没有回去,我一直想再去看看。”

    “没问题,我一定陪你去。”元曈见怀荒激动,知道他心中又起黍离麦秀之悲,便爽快地答应了。

    怀荒口中所说的洛阳故城,在如今的都城往东三十里,是三代及汉魏晋时期的都城所在。一百多年前后魏分解,周齐争霸,洛阳城毁于邙山之战。以后杨坚篡周一统天下,隋炀帝对洛阳念兹在兹,但故都城却已不堪修葺。他只好放弃故城,命令将作大匠宇文恺在正对伊阙的洛水北岸营建东京。杨隋之后,本朝依旧沿用为京师,也就是现在的东都洛阳。

    怀荒见元曈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便欣然坐到了矮几旁,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水,然后盯着元曈问:“你有没有琢磨过,那个妖怪为什么会盗走弹弓,你的那个弹弓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怀荒的问题问住了元曈。

    他开始细细回想,那弹弓是哥哥亲手制成的,弓体用檀木削制,弓弦是水牛生筋捶打而成,都是些比较常见的材料,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那弹弓的弹兜。

    “寻常弹兜都是用牛皮或羊皮做成,我的弹兜是鱼皮鞣制的,应该比较少见。”

    “鱼皮鞣制?”怀荒不禁眯起了眼睛。

    “没错,就是鱼皮。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哥哥在洛水网到一条大鱼”,元曈认真回忆起来。

    “我还记得那条鱼体型硕大,我们一家人根本吃不完。因为这条鱼生的漂亮,哥哥就把鱼皮剥下来鞣制,耶娘则把吃不了的鱼肉分给了里内的左邻右舍”。

    说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便起身踱步到屋子的角落,在墙角处有个黑色的桐木大箱,元曈从箱底抽出钥匙打开箱盖,在里面踅摸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怀荒走到元曈背后,看着他翻箱倒柜。

    元曈没有马上回答,只把桐木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部取了出来,都是些衣服靴帽之属。

    在翻出的杂物堆成厚厚一堆后,他终于在最下一层取出个赤色漆盒。

    “当初鞣完的皮子,哥哥只给我做弹兜用了一小块,剩下没用完的应该还在这匣子里面。”

    蟠魑纹的漆盒上有个精巧的旋扣,元曈拧住旋扣,很轻松地就打开了漆盒。

    盒盖打开的瞬间扬起一阵灰尘,元曈不禁掩住口鼻。等尘烟散去,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物件正放在匣中。

    “看来确实多年没打开过了。”怀荒拿起盒中之物用手轻轻掸了几下,仔细拂去上面的浮土,只见一张精美的鱼皮跃然眼前。

    鱼皮大约五尺见方,背面若白璧无瑕,正面的纹路则如蟒似豹,鱼皮在油灯黯淡的映照下流光闪烁,显得无比精美。

    “怎么样,确实是件稀罕物吧?”元曈得意的说:“当初哥哥把这张鱼皮剥下,用灰水浸透之后再晒干,反复捶碾多次,耗费近一个月才鞣成这张皮子。我还记得耶耶说过,极北之地苦寒多雪,那里有一支夷人长年渔猎为生,他们就穿鱼皮做的衣衫。”

    怀荒撚起鱼皮,用拇指和食指揉搓几下,突感一股股微妙的力量像针刺般透入指尖,瞬间游窜于周身。

    他原本眯萋的双眼倏忽睁大,对元曈惊叹道:“这鱼皮上有灵力,恐怕当初你哥哥钓到的那条鱼,并不是普通的鱼。”

    元曈闻言忙从怀荒手中接过鱼皮,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又揉搓一番,瞠目咋舌地说道,“灵力……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一张普通的鱼皮吗?”

    怀荒摇摇头,“世间万物皆有灵识,禽兽飞鸟也和人一般。就像常人苦修得道,可以飞升寰宇;鱼跃龙门受天火烧尾,能化身为龙。想必当初那条乌鳢,也确实已不是凡物了。”

    “你的意思是那条鱼是有修为的鱼,而弹弓被盗,或是和弓上的鱼皮弹兜有关?”元曈反问道,刹那间有如醍醐灌顶。

    怀荒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十有八九是如此,否则没有人会去偷一把寻常的弹弓”

    元曈怎么也不会想到,弹弓被盗和自己受伤这件事,会和多年前的这张鱼皮有联系。

    “我有个法子,不知是否奏效,或者可以暂且一试?”怀荒接着说。

    “什么法子?且说来听听!”元曈眨眨眼睛,好奇的问道。

    “现在施计恐怕来不及了,明早我再与你说,已夜入三更,先休息吧。”

    翌日清晨

    元曈家所在的千金里并不在都城之内,而是位于都城东北十里的邙山脚下,千金乡往西不远有一条河叫作瀍水,在千金里沿着瀍水可以直达都城内的洛阳北市。

    元曈和怀荒席坐在院中,二人正在搓绳打结。

    突然怀荒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对元曈说:“外头有人来了,我先避一下”,言毕便化作一道白光闪入屋内。

    顷刻之后,院外伴随着敲门声传来一阵男子的呼唤,

    “玄晦,你在家吗?”

    元曈望了望屋子,不禁暗叹怀荒的警觉。

    他随即起身跑去开门,只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牵着匹马立在门外,身着蓝衫皂靴,衣着颇为华美。

    他正是苌楚之兄,元曈的至交苌仁昭。

    “仁昭,你怎么来了!”元曈忙给他拴马,随后立刻把男子拉进了院内。

    男子拍了拍身上的浮尘,笑着对元曈说:“听楚楚说你前日到过我家,正巧我外出不在。都是因为河朔来的货船在阳渠搁浅了。我昨日方从偃师回来,今天一早就来看你。”

    说着苌仁昭将元曈转了几圈,细细打量一番。“楚楚说你在南市被匪徒打劫,我看看你受没受伤。”

    元曈嘿嘿一笑,忙说自己并无大恙。

    “万幸你没事,可这些强盗在洛阳城内打劫,怕是没有王法了。”说着苌仁昭从肩后取下个锦布包裹递到元曈手里。“我今天来你家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替别人送样东西给你。”

    “替别人送什么?”元曈接过苌仁昭手中的包裹仔细地解开,只见里面是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绯色襕衫。

    “这是镇州常山郡所产的瓜子罗,随货船新到的布料。这东西平日里可是贡品,我偶然得了半匹。楚楚说你那晚十分狼狈,衣服也坏了,所以她连夜用这料子为你缝制一套新衣衫特地让我送来。”

    苌仁昭颇有深意地盯着元曈,嘴角含笑地接着说:“衣衫是照着我量身做的,楚楚说你我身形差不多”。

    他自然明白自己妹妹心中情愫,恐怕元曈也是心知肚明。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实在不敢收,请务必替我谢谢苌楚的心意。”元曈神色闪烁,立刻就要把东西还给苌仁昭。

    苌仁昭见状朗声大笑,他拍了拍元曈的肩头,把包裹强塞回他手中,“我出料子,她出工,这也是我的心意,你竟然能不收?与其让我代为致谢,不如玄晦改日亲自来谢才更有诚意。”

    元曈便颔首不再推让,随后请仁昭到屋里说话。苌仁昭却说自己还要去北市肆中理货,不便再久留,并邀元曈择日到城内温洛坊的家中叙旧,便骑马辞别。

    “他就是苌仁昭?”元曈正望着苌仁昭扬长而去,怀荒突然在元曈背后出声,吓了他一个机灵。

    元曈嗯了一声说道:”仁昭是来给我送件衣服。”

    他时常和怀荒提起苌仁昭,这是怀荒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朋友。

    “这衣衫是前晚那个娘子给你做的?”怀荒挑起眉冲着元曈笑道。

    元曈把包裹系好,低头咕哝着说:“苌楚,仁昭的妹妹”。

    怀荒继续打趣他:“看来苌家娘子在你身上花了心思。”

    元曈于男女之情一直都很懵懂,尽管他隐约知道苌楚的心意,却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更不懂得如何去回应对方。

    元曈瞟了怀荒一眼,尴尬地笑道:“不提这个了,咱们继续编绳索吧,今晚你打算什么时候布阵?”

    “亥时以后,咱们给它来个‘瓮中捉鳖’。”怀荒看着手中的绳索,幽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