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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北,夏侯府。初阳和煦,静谧古朴。
这是一座多重院落。历了春去秋来,岁月更迭,依然保持着典丽安静,优雅恢宏。
“我儿回来了……”德阳大长公主曹氏由婢女搀扶着,迎了出来。
她的样貌端庄贵气,气度优雅雍容,只是随着年纪大了,两鬓有星星点点银丝,脑子也有些糊涂,时常将以前的旧事和现在之事记混。
“请恕儿不孝,不能时时侍奉娘亲左右……”夏侯玄双手撩袍,跪拜于地,给母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德阳一双眼睛不住望向夏侯玄身后,喃喃道,“怎就你一个回来了?媛容不是托刘嫂带话说要回府陪为娘小住几日么?怎么没见同你一起回来?”
停了片刻,她又看看身边四周,问左右道,“还有惠儿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去哪儿了?”
“媛容呢?惠儿呢?……她们都去哪了……”她怔怔自语道,脸上现出一丝迷惘之色。
“娘,我在,儿在……”夏侯玄向前跪行几步,到母亲近前,双手搁于她膝上,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望着母亲。
数日不见,母亲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那几根白发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曾经,他的娘亲是全洛阳城最端庄美丽矜贵的妇人。他几乎难以想象,母亲有一天也会渐生华发,一日日变老。
夏侯玄轻轻抬起右手,将母亲的几根银丝鬓发掖至耳后。血脉相连,天性使然。他眼中不由泛起一层水雾。
德阳大长公主满是慈爱地执起儿子的手,“玄儿快起来,不要老跪着……瞧娘这脑子,越老越糊涂了……为娘想起来了,惠儿给梨花巷塾馆的韩夫子喊去了,给他孙子瞧病去了……”
“……是啊,娘,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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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又服侍母亲往寝卧歇息,夏侯玄快步赶往后院祠堂。方才听李妈讲,司马府的如意姑娘又来了,在祠堂呆了小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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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花木葱茏,一片苍翠欲滴。蝉鸣一片,池塘偶尔传来几声哇叫。
沿小径到了祠堂,暗红色的木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蒲团上跪着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转头看了过来。
“如意?”
“舅舅,你?……回来了?!”少女先是惊喜,脸上犹挂着泪痕,又委屈道,“……我、我想你们了……”
司马师有五个女儿,其中老三如意长得最像她娘,性格也最叛逆。这十年,曾经互为姻亲的夏侯氏和司马氏几近息交绝游,不再往来。唯有如意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时不时就要跑到夏侯府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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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玄过去,抚了抚她些微凌乱的双环发髻,叹息了一声。
而后默然捻起三炷香,插入香炉中。一排铜座烛灯后,是夏侯家祖先灵牌。前排中间是“先考夏侯尚之灵位”。再往两边:“亡妹夏侯徽之灵位”、“爱妻李惠之灵位”……
焚香,阖目,礼拜。他久久不语,默然伫立。
香雾袅袅,氤氲缭绕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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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玄成婚时间较晚。
当年文帝曹丕与夏侯尚关系至密,曾互相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且早早把一位小公主指婚给了夏侯玄。不料那位公主尚未过门,在十岁时竟夭折了,夏侯玄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李惠是八九岁时到夏侯府的。她本是夏侯尚部下一位副将之女,老家在齐地百草山。百草山以多奇花异草闻名,方圆数十里,山高林茂,常有采药人至此采草药。因父亲从军,娘又去得早,李惠原先一直流落于民间,跟随着李副将在老家唯一的亲人,一位叫李妙手的族叔采药为生,也学些医术。
黄初三年的江陵之役,夏侯尚率部与吴军隔江对峙数日,在夜晚渡江时,遭遇对方船只弓箭埋伏,李副将为保护夏侯尚,中箭身亡,临终以老家唯一的女儿相托。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夏侯尚差人将李副将的遗孤从民间找回,接到府中照料,当成女儿一般看待,与亲生儿女夏侯玄、夏侯徽以兄妹相称。
刚到府上时,李惠还是小丫头,个子瘦瘦小小,她出生时早产,身体有些先天不足之症。在老家时,李妙手曾试过很多方子,虽然好了不少,却一直没能根治。
在夏侯府生活将养了几年,府中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好,李惠渐渐出落得白白净净,成为模样清新可人的姑娘。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似一泓新月般清新宜人,又心灵手敏,府中上下都很喜欢她。
闲余之时,李惠极爱钻研医术,有空就琢磨药理配方,配药和针灸术都日益精进。府里的下人们哪个有个头疼脑热的,找到她,不用花一文钱,皆能手到病除,其本领竟不输于经验老到的郎中大夫。渐渐的就在街坊间有了点儿名气,连府外的邻居也知道夏侯府有个医术了得又热心肠的小姑娘,有时还有人专门找到她求医治病,亲切地喊她惠姑娘,甚至给她起了个绰号“妙手惠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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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日久,李惠渐渐对温润如玉的长公子夏侯玄生出爱慕之意。但是她毕竟是姑娘家,脸皮薄,只在心中暗暗敬仰爱慕,并不想被任何人瞧出心事。
虽然府里之人也都喊她一声“惠小姐”,但她深知自己身份低微,家世才貌皆配不上夏侯玄这样明亮耀眼的人物,也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对李惠的渐渐疏远,夏侯玄原来不知所为何故,后经妹妹夏侯徽提醒,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点儿什么。
他本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这些年,到府上给夏侯玄提过亲的不下百人,近在京城、远至各州府的适龄名门闺秀们几乎挨个儿说了个遍。但是那时父亲夏侯尚病重过世,他身为嫡子要守孝,三年守孝期满后,夏侯玄也一直并无此心。
看着李惠小心翼翼地闪躲,端汤奉茶又不欲让人发现,他心生触动,也有点儿心疼。再想到昔日李副将曾对父亲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理当回报,更加动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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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之际,夏侯玄和毋丘俭等几个好友一起去西郊外骑马打猎,不料回程途中突遇瓢泼大雨,躲避不及,不慎感染了风寒。
李惠听府中人说起公子淋雨染病之事,便悄悄配了药,将药煎好,悄悄放到屏风外就要退出。
夏侯玄自雕镂屏风后探身而出。微笑看着她,温声问道:“我这作兄长的是否哪里做的不够好,让妹妹不满了。不然,惠妹妹亲自送药来,却为何还要避着我呢?”
李惠连着后退几步,慌张地摇头。
夏侯玄温和又不失礼节地靠近,一双黑宝石般的幽深瞳目望着她,含笑道,“既是如此,我有一言请教,请恕唐突冒昧。请问,惠妹妹可愿嫁于我为妻么?”
“?!!……”
李惠震惊之极,慌张抬头,再低头,再后退……直至后面贴着墙。惊慌无比,又无处可退。
她根本难以置信方才所听到的,药汤洒了都无知觉。
见她紧张若此,夏侯玄愈加起了怜惜之心。温和一笑,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搁于一边,继续温言道,“妹妹擅长医术,我近日也对此颇有兴趣,以后要多找妹妹研习探讨,你可愿意?”
“不、不不……”
她原以为,这辈子,自己这点女儿家的心事就是烂到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亦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是什么身份,夏侯玄又是什么身份?她再清楚不过。两人间身份门第悬殊差距太远,门既不当户又不对。
此处并无父母兄弟替她婚姻大事做主,她也从未奢望过什么,此生只愿能长留夏侯府中,远远看着公子安康喜乐,就心愿已足了。
李惠眼中噙着泪花,心中激荡不已,满满皆是感激,却只是放下药碗,下意识转身就要避走而去。
夏侯玄先一步拉住她衣袖,又放下手,微笑站在她面前,保持着君子的距离。
对她揖了一礼,声音一如往日和煦温暖,“‘妙手惠姑’远近闻名,医人无数,我远不及你,虽然配不上你,但是还请妹妹莫要嫌弃为兄高攀之意……”
“不,没有,不是……”李惠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能得公子青眼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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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夏侯玄亲口和德阳说出这桩亲事时,除了已经出嫁的妹妹夏侯徽,家中几乎再无人支持他,站在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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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贵之地,天子脚下,门阀制度极为严苛,各阶层间等级分明。李惠虽说温柔聪敏,样貌清秀可人,德阳一家也一直比较喜欢她。但是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夏侯氏毕竟不是普通之家,而是钟鸣鼎食正儿八经的王室宗亲。
夏侯玄的上一个指婚对象是公主,公主既殁,不说再娶一位公主,也必须要是门世相当的千金小姐才堪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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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只此一个儿子,虽没打算拿儿子的婚姻大事当作利益交换的筹码,但是也不能让满京城的公卿大臣们看自家笑话。
“惠儿虽说是极好的姑娘,但是你们之间毕竟身份太过悬殊……若是你们彼此有情,你真的喜欢的话,我作娘的也不愿棒打鸳鸯。”德阳长公主喊来儿子,对他交底道,“只是,你也清楚,就我们夏侯氏的门第来说,只能先纳她为侧室。等到将来机缘成熟,再娶一门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作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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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玄撩袍,跪下,道,“众生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所谓门阀等级,三六九等,不过是世间凡夫们人为自设窠臼。”
“在儿看来,高贵源自内心之良善。惠妹妹心底善良,医人无数,是位好姑娘。如果说不配,是我配不上她才是。儿不能委屈她作妾。请母亲成全。”
“何况……”夏侯玄顿了下,似是下定决心一般说了下去,“儿不愿看到母亲当年之苦复现,此生也只会娶一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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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闻言怔住,呆呆坐在檀椅,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侯玄所说当年之事,是黄初年间之事。父亲夏侯尚在魏吴两国交战之际,曾于江陵城冒险救下一名吴将之女,为遮世人耳目护她,对外宣称纳其为妾。两人虽无夫妻之实,后来此妾还是被文帝赐死,夏侯尚因此愧疚不已,郁结染病,不久后即病亡。母亲德阳也似乎一夕苍老数岁,脸上自此再少出现笑意。
夏侯玄性情温润,一贯孝顺知礼,从不拂逆父母长辈。对迎娶李惠为正妻之事却异乎寻常的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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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不住儿子的一再坚持,后来,德阳终于松口妥协。她感到有些疲倦,也有些累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从前不懂丈夫,如今又不懂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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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首屈一指的高门望族、家世显赫的夏侯氏嫡长子,在名门公子中排行第一的昌陵乡侯夏侯玄,大婚了!居然娶了位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女子为妻!
消息猝不及防!一夕间,惹得无数名门闺阁千金芳心暗碎。此事在洛阳城中曾轰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