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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的钟声敲过,林子落才刚刚下班。
天已经暗了,路灯也不知道在什么已经亮起,白天被热浪拦在家里的人们趁着晚风拂走了地面的焦灼而走出家门,珍惜这个难得的清爽时刻。
她站在斑马线前面,闻着夏末傍晚的风中飘来的女人的洗发水的香,街头花店的花香,和前面小男孩儿身上的六神花露水味道。
“eleven,ten,nine..“眼前的小男孩儿正在努力跟上人行道红灯的倒计时,炫耀般的倒数,小男孩儿的爸爸笑吟吟地看着,随时准备好了鼓励和夸奖。
自己还小的时候,林子落想,也是这样乐于炫耀吧,林爸爸也是这样时刻准备着鼓掌..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好像是从上了初中就开始了,一时没能习惯初中小学学习模式转化的林子落,不再能跟得上进度。错开一步,再也没能追上。
高傲的孩子跌落了云端,努力也变得难以启齿,混迹在嬉闹声中,上进心也显得可笑而不合群。少女的耻辱心愈演愈烈,终于在中考的时候付出代价。
林向阳交了一笔很大的择校费,才勉强让她上了一个公立的高中。高二的寒假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一时记不起了,总之是少女幡然醒悟,决心认真读书的故事。
可原来很多事情不是豁出去了就会更好,少女确有了改变的决心,却没能得到老师的信任,没能受住同学们的嘲笑一样的鼓励,也没能接受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却依然没有长进的成绩。
生活果然不像电视剧,下定决心以后就可以向后一滑,画面滚过一个五年后,就进入了将来。
她没能考上大学。
那一年,林向阳借了三万块钱,抽了一年的六块钱一包的烟,根根见尾,几乎烫到他的手,却只笑着拍拍她的背“不用有压力,大不了再考嘛,考到我女儿不想考为止!”
“eight,seven.“她如今已经毕业两年了,最普通的公办三本毕业,做了一个普通的文员,拿着一个月三千五百块钱的工资。
林子落站在斑马线前,手里拿着空了的保温桶,公司只管午饭,晚饭需要员工自行解决,所以林向阳每天都提前给她做好了饭让她带去。
林子落摇了摇头,想起某天晚上因为发了高烧,第二天没能赶在林子落上班前做好早饭的林向阳,嘴巴和鼻子一起出气,艰难地用浓重鼻音在林子落出门前喊住了她,然后慢慢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一沓钱,低头地翻出了一张五十,用手捋平交到了她手里。
她本来不必着急的,可是林向阳在她大学毕业时,已经过完了七十大寿了,纵使是太阳,也是即将转入黑夜的夕阳了。
老来得子,真是个喜庆的词啊,不知道那些被这样期待着长大的孩子们,是不是都像她一样地恐惧又绝望呢。恐惧着分别,恐惧着亏欠。
“six,five,four.“街道还是刚刚的街道,灯光都不曾闪过一下,只是林子落回过神来却发现男孩儿的倒数声中断了,人行道的红绿灯下的数字倒数也变成了0,可迟迟没有转向绿灯。
而且一起等红绿灯的人也都不见了....
不..是满大街的人....都不见了。
只剩她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风一阵阵的吹过,空气中却只剩下淡淡的花香。
林子落心中并没有恐惧,可能是自己绝望得不再害怕死亡了吧,可能比起这空无一人的大街,她更害怕回去看见林爸爸愧疚的脸,害怕在楼梯口又听见他跟对门阿姨闲聊时的叹气,害怕听见他说他没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害怕看见那个山一样的男人肉眼可见的变老,皮肤一寸寸塌下,眼皮渐渐开始遮住了小半只眼睛,害怕看见他耳下化脓生出的疮包,一圈鲜明的红色中间是溃烂的白。
想到这里,林子落平地松了一口气,没有过马路,原路返回着走回去。
看上去很不负责吧,但就是鬼打墙也好,能暂时脱离开自己熟悉的街道,能短暂的放下自己沉甸甸的担子,真好啊。
快走到公司楼下的时候,林子落一偏头,看见了个过耳短发的女孩儿,从临近街道的拐角处的一家店里走出来,挂了盏暖黄色的油纸灯。女孩儿回过头时正好与林子落四目相对,于是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您好,请问您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呢?”
林子落闻言退回一步,看了看大街上的其他店,依然是没有一家开门。
这个女孩儿,是整条街上的,唯一的人
她有些本能的忐忑,却还是跟着少女进了店。这家店从进门开始就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林子落看了一圈又一圈,却没能找到光源。少女在前面为她领路,她一边走一边打量,这家店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玻璃置物架上上只偶尔放了几个玻璃瓶,都贴着白底黑子的标签,第一行是日期,第二行是寥寥几个字,或是希望,或是时间,或是金钱。
走廊比看上去的要长一些,尽头的玻璃桌好像已经做好了迎接来客的准备,透明的玻璃杯里的水波轻轻荡漾。短发女孩儿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林子落坐在其中一杯的前面,像是早知道她会来。
“我们这里是预支铺,只有想要改变自己现在的人生的愿望强烈,.不计代价的人才可以进来。您看,您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呢?”少女双手握住了玻璃杯,食指交叉,笑着看向林子落,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林子落会被自己的话吓到。
“预支铺?预支什么?“林子落没有碰前面的杯子,听了这话,心跳加快了些,希望眼前少女所说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预支未来你会拥有的所有东西,可以自己提前用,也可以拿来送人。但是我们会收取一定的费用——您的时间。具体收取多少,是根据您要预支的东西的价值来衡量的。”少女解释道。
“什么都可以吗”林子落回忆起了来的路上看到的玻璃瓶,开始紧张了起来,不等眼前的少女回答,她就像怕人家改口了一样急匆匆地问
“那我预支未来的钱呢,我未来会拥有的钱?”
少女也不惊讶眼前人接收信息的速度,接着道“可以的哦,预支钱的话,半个月到一个月就好”
林子落初中的时候看过的时空悖论,还自己细思过,此时此刻脑袋里却没有一点怀疑的影子。像一个逆水的人看见了岸上的一条绳子,没有空隙去仔细辨别这会不会什么陷阱。
“我可以预支多少?”
少女看到来人这样干脆,像是早有准备般地回答
“四百万”
四百万啊,林子落想,如果活到了八十岁,那就还有五十多年,一年七万,一个月五千块钱的样子,算上纸币贬值和通货膨胀,果然还是个很平凡的工作吧,她果然还是辜负了林向阳的期望。
“我预支两百万”
“两百万?”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微微蹙起了眉“你原本的人生就....”像是想找一个不那么直接的词语,但没能如愿,“...就..很平凡,预支未来一半的钱,可能会很影响你的生活,“
少女仿佛觉得单单是提示还不够,又加上了一句“影响很大。”
“就两百万”林子落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少女,笑了笑“麻烦了”
“Threetwo..爸爸!我们可以过去啦”男孩儿的英文还是没能跟上数字跳转,还不等他数完,绿灯就已经亮了。
林子落回过神来,正对上绿灯跳转。
又是幻想啊.......
学戏文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她也不是第一次像这样构思了,以前还会做着作家的梦,认真对待每一个灵感,只是寄出去的邮件向来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为什么会学这个专业呢,她记得最开始是小时候,她总不肯踏踏实实睡觉。那时候已经退休了的林向阳在一家幼儿园兼职做保安,为了白天照顾林子落申请了只值夜班。可偏偏林子落怕黑不肯一个人睡,他只好趁着晚饭时间找人代班,自己赶回家哄她睡觉。等林子落入睡以后再匆匆赶回去值班。
那个时候可真刁钻啊,她想,每天都要听不重样的新故事,已经五十多岁了的林向阳,发丝已经染了些白,但的的确确还是她的英雄。工作了三年,也为她讲了三年的故事,一天不落,一天不重样。
林子落后来选专业的时候一眼选中了文学,这才终于发现原来讲故事真的没那么容易。那时候她也经常像这样投入到自己突然的灵感中去,几乎不能自拔......
一声提示音猛的响起,打断了林子落差点又陷进去的沉思。这是短信的提示音。林子落打开手机,银行官方号码下面的黑字一行行的映入了她的眼中
“...您的账户已到账2000000元,当前余额2001254.68元..”
!
那不是梦!
林子落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缓了口气怀揣着自己的巨大秘密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却甚至有了在街上大喊的欲望。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
“她心里有一场海啸,但她只是默默站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倒是不害怕这是个什么灵异故事——可能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理解吧,像她这样真真切切地为活而活,对世界没什么感情的人,是不会怕鬼的。
她接受这个事实的速度快得离谱,毕竟这一幕在她的幻想里出现过很多次。她幻想过很多可能,地震..遭遇入室抢劫..车祸..什么都好,她能有机会在关键时刻豁出自己护得林向阳。
立刻死掉也好,她幻想过,就这样换得了报答林向阳的机会。
可是没有。
没有生离死别,没有交换,没有波澜,有的只是平淡。一潭死水的平淡,掀不开,打不破的平淡。
付出的人只要倾尽所有的付出,就不会动摇,可是被爱的人呢,被爱着,却无法回应的人呢。会不会被爱压得喘不过气,会不会因为无法回应,而感到痛苦?
但是幸好,不管代价是什么,她有办法回应了。
只是得为这笔钱做好铺垫,怎么说林爸爸才会相信呢。
林子落没有回家,她怀揣着自己巨大的秘密给林向阳打了个电话,在自己的发小家住了一晚上。林妈妈生下林子落后不久就去世了,林爸爸倾家荡产也没能换回她,自那以后,爸爸和林子落就相依为命,直到现在。她实在没有信心当天能骗得过林爸爸。
在发小家连蹭了好几天,眼看就到周末了,林子落心中把林向阳可能会有的问题一一在脑海里演练过后,才在午休的时候拿起了手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激动又神秘“爸爸,我这几天没有回家,你猜我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又疲惫“你不是去那个孩子家里玩去了吗?那个在幼儿园当老师的孩子?玩的开心吗?”
人啊,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差不多,可一旦老了,那就是连声音都要老了。林子落听得眼圈有些发涩,嘴唇也开始不自觉地轻颤。她打起精神收了收,嘻嘻了一声接着道“这个不重要,爸爸,我学姐让我写过一篇剧本,你记得吗?上个月我们出去散步,我跟你说过的?那篇稿子被一个导演看中了,要拍电影呢,我可以拿五十万!爸爸,等这个月结束我就辞职,带你出去旅游,咱们避暑去!”
林爸爸那头的声音也笑了“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儿嘛,我的女儿这么优秀。”
“只是...”林向阳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措辞“爸爸老了,不爱折腾。你自己好好把钱存着吧,以后用得着...”
林子落着急地打断他“后面还有合作呢,你要相信你女儿的文笔呀!也不全是为了旅游,我得去找找灵感啊,不然哪里来的见识写下去,对不对爸爸,你得陪我呀?”
林爸爸隔着电话也能传来的笑意直达林子落的耳朵
“对,我的女儿会越过越好的”
林子落心头一颤,打开了安全楼梯的铁门,门内同事们的声音稀稀疏疏的传了过来,她也假意对着楼梯口应了一声“来了”才回过电话“爸爸,我先工作了,这几天我还得去改改稿,可能也没空回家了,得去谈谈合同,等我忙完了咱就出发哈!”
抢着挂完电话后,林子落大大的舒了一口气,像是想把刚才提着的心舒平。林爸爸这些年的记性越来越差,为了不让她担心,很多事情都会装作记得,比如那个到了嘴边却叫不出来的她发小的名字,比如那个不存在的稿件,和那个不存在的师姐。林子落从来都知道。
但这是她第一次为这件事感到庆幸。
日子好像有它自己特殊的魔力,你越想它快点过去的时候,它就越会显出漫长。这半个月熬的极度艰难,中途林子落也偶尔回家,编出了一些交稿的困难,像往常一样地吐槽,吐槽那个同样不存在的导演,也生动而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对未来的希冀,为下一次的五十万出现做一个漫长的铺垫。
幸好日子就算再有魔力,终归只是日子,还是要过去的,今天已经要结束,明天一过完,她就该辞职了。
林子落是在快要下班的时候才接到的电话。
林爸爸往常每天都会跟平叔叔去散步,绕到附近的旧火车站再慢慢走回来。这一天,平叔叔没有等到林向阳。出于担心,他赶到了林子落家里,推开了那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锁上的门,见到了倒在地上的林爸爸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病人怎么会扛了这么久不来医院呢?家人没有发现吗?”
林爸爸还在昏迷中,医生的责问和叹气在她耳边回荡..
怎么会不来看...怎么会扛了这么久呢...当然是因为知道,就算诊断出来也没有办法..普通人家的父亲..怎么敢看出病来呢..一个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普通父亲.怎么会敢看出病来呢..
“等一等吧,等病人醒来“医生最后说。
林爸爸醒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林子落靠在床头睡着,被林爸爸放水杯时轻轻的震动震醒,抬起了头,正好对上林爸爸温柔得像水一样的眼睛。
“被我吵醒了吗?'
林子落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摇摇头“睡够了”
“今天多少号了?爸爸睡了多久啊,有没有吓到你?”林向阳看着林子落按下了床头的对讲机喊完人,才低低地问。
林子落听着林爸爸沙哑中带着些许自责的声音,鼻头一酸地耸了耸肩“也没有很久,得亏你女儿现在有钱,多少病咱都看得起”
林爸爸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轻皱起了眉头。
“落落,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都有数,没用的,不用强求。我的落落已经长大了,对不对?”
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高四那个漫长又悠闲的暑假,她每天都趁着天色暗下去有一点凉意的时候跟林爸爸去散步。林爸爸总是在散步的时候假装随意中提及,她该学着照顾自己,提及死亡,说人人都会死,不用介意,甚至把自己的银行卡密码交代给了林子落,嘱咐她如果没能及时收到生活费,就自己在卡里拿。
“我都快七十岁了,就算是死,也是寿终正寝了,比那皇帝的平均年龄都高了去了”林向阳用自以为轻松和不经意的语气说。
林子落从来不反驳,但她讨厌这样若有若无的提醒。
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被关在了监狱里,被每天倒数他的死期——他没有办法获救,只好眼睁睁地等着那一天,这样的绝望难道不比在大街上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刀了断了深吗。虽然结局一样是死亡,前者却比后者多了一个过程,一段漫长的折磨。可能有人会在监狱里等待的时候看淡生死,但她林子落不会。
而且,林子落想,我做过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呢,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被判刑...
“赚钱就是为了花的,爸,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也走了的话,我不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吗。你不心疼我吗?”林子落依然笑嘻嘻地望着林向阳撒娇,像小时候耍聪明装可怜缠着林爸爸买公主贴纸时那样瘪了瘪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
“...对不起”林爸爸双眼直直地望向林子落,又是一脸她熟悉的歉疚。对上眼神的那一刻,林子落像是确切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漏了一拍,她暗暗地咬着牙,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让步。
“爸爸会努力活下去的,但是多余的事,你不要做了,好吗?“一阵沉默过后,林向阳哑着嗓子,先开了口。
林子落一脸打了胜仗了骄傲,她知道林向阳向来不忍心拒绝她。不管是儿时她想要的贴纸,还是现在她的无理取闹般的要求。只要她提了,林向阳都会努力给她。
“那你真的要很努力,因为孤儿听上去好像有点可怜”
林向阳努力笑了笑“好”
林向阳果然信守承诺,身体一天天的恢复了。
如果林子落不曾在深夜听见他痛苦的闷哼,如果她不曾看见他圆鼓鼓的肚子上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疤痕,如果她不曾看到林向阳望向她的愧疚的眼睛。
如果她不曾..
可那又怎样呢,不过是让她每晚躲在被子里蒙住了耳朵,不过是多拿热毛巾敷了敷他的青紫,不过是偶尔逗着林爸爸跟她嬉闹一翻,假意看不见他不想让她看到的痛苦。
怎么会看不见呢,但是痛苦也好,愧疚也罢,再撑一撑吧,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林子落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
“病人进入昏迷!快准备抢救!
林子落被推出了急救室,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慌张中她抓着过路的医生,“那个..里面.“她指了指急救室,又指了指自己,眼泪流了下来,嗓子却像哑了,只好慌张地用手四下点,才勉强发出来一点声音“...是我爸爸...能不能跟里面的医生说..我有钱的…我现在..有很多钱”她边说边掏自己的口袋,摸出来几把被揉乱的红红绿绿的钞票,拿着钞票的手不知所措的挥舞着,甚至咧开嘴像是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她的嘴唇上“..我可以全部给你们的..可不可以救救他...怎么样都要救救他..我真的有好多钱....我都不要了…我都给你们“一句话停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完,但林子落已经泣不成声,双腿一软地整个人顺着医生的手臂滑着跪了下来“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路过的年轻医生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嚎啕大哭,霎时间崩溃到瘫倒,一时皱紧了眉头,说不出话来,扬起的手也因为林子落的颤抖而不知拍在哪里,于是只好放下等着林子落平复心情。
医生真的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于是斟酌再三才轻轻开口
“我知道这种时候,要你拿什么换病人的性命,对你来说可能都值得,可是有的东西,是没有办法给予和交换的,对吗?其实你...”
不等医生讲下去,林子落猛的抬头,望了医生一眼,隐约觉得这个医生像是在暗示她什么,但医生的眼神关切不似作假。
她不及细想就借着医生的手一把站了起来,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那天的红绿灯。
又是红灯。
她闭上了眼站在人行道前,还在止不住的大喘气,心中却在乞求,再多一次机会。
人生其实并不总是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一点真相,可大家心中总是抱有一点希望,如果呢,如果能真的再有一次机会,会怎么样呢..
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子落再次睁眼,眼前红灯的数字又回到了零。
这一次林子落没有迟疑地找到了那家店,推门跑过了那道其实并不长的长廊,短发少女站在吧台后,身后仿佛有个什么人,但林子落没有在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个少女,喘着气却一秒都没有停顿地说
——“我预支生命,我的生命,给我爸爸,多少代价都可以,你上次说过的,可以拿来送人对吧?”
“不行哦,”不等短发少女张口,她身后的男人微笑着就先出了声,林子落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这人的声音和气质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却长了一张她确定没有见过的脸,她的注意力只在男人身上停了短短的一个瞬间,眼神还来不及移开,就听见男人微笑着又张了口说“因为你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
林子落从没想过会生出来这样的变故,可现在也来不及让她再细想了,林向阳正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她不耐烦地低吼道
“我的命不是我的是谁的!”
“你爸爸的。“男人一时间的第三次张口,第三次震住了她,但当事人却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自顾自地说
“二十五年前有个男人来过,为一个刚刚出世的,病重的孩子。”
对上了林子落疑惑的目光,男人才后知后觉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这里的店长,上一次由于工作人员的失误给您预支了钱,现在特地来向您道歉。”男人鞠了一躬才接着说道
“二十五年前,有个在这里男人预支了所有的幸运,给他的女儿,要他的女儿能够活下去。所以准确来说,你的整个人生,都不属于你自己。换句话来说,就算你的生命属于你自己,你也救不了你爸爸,因为为他已经…”
别说..林子落心想…不用说下去了..但她开不了口,不过瞬间功夫,男人也已经顺着把最后几个字说完了
“..没有幸运了。”
林子落僵在了原地,只觉手脚发麻。
她像是站在了马路中央,四周都是刹车和喇叭尖锐的鸣笛声。
“你的爸爸,拿所有的幸运,换你度过难关。”店长像是怕刺激不到她一样沉下了声音,笑容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收回了,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又说了一遍。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林子落没有注意到店长的变化。直到被店长低低地斥了一句
“所以你真的还不醒吗?”
!
还不醒吗?
林子落闻言抬头想弄明白店长这是什么意思,店里却好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雾,她看不见店长的脸。
林子落狠狠的揉了揉眼睛,随即感到眼前一黑,自己整个人像是被人从高楼上推动,仰面倒下...
林子落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自己的手腕正咕咕地往外冒着血。
她想起来了,她爸爸死了。
根本没有预支铺,没有那两百万,也没有没关上的门,也没有及时赶到的平叔叔....那天林爸爸倒在了门边...平叔叔敲门没有人回答,那天林子落没有吃爸爸的盒饭,去跟同事聚了餐,那天林爸爸在地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林子落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浑身冰凉了。
她早就..是个孤儿了啊...
有的人承受了王冠的重量,却依然戴不上王冠,伤痛对一部分人来说,是人生的磨炼,可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它们就只是伤痛,彻骨寒心的伤痛。
林子落恍惚间耳旁响起了林向阳的声音,声音浑厚有力,还有几分朝气,是她不曾听过的年轻。甚至好像还有一点激动的喜悦,她听见他说“我预支我的幸运,给我的女儿。”
林子落闭着眼睛也感受到眼泪流出了眼睛,滑到了耳廓...不要..不要给我....我不要你的幸运...
“接受者的名字?我还没有给她取名呢,姓林的话,叫林子落吧,落子无悔的子落。我的女儿不管长到多大,都会有我支持她,但愿她永远落子无悔,昂首向前。你觉得怎么样?店长?好听吗?”
...不要...你会死的.....我也没有落子无悔...我是个孤儿..一事无成的孤儿....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啊爸爸....
林子落被手腕处的疼痛刺激再次清醒了,渐渐消失了的意识被强制性的拉了回来。她撑着起来拨下了急救电话。
我抱怨过我的人生平凡,多难,没有生机,我抱怨过我孤单一人行走世间,也抱怨过遭受过这么多苦难以后我还是没能过好自己的生活。我创业失败,被朋友骗走了一身单薄的家当,走投无路以后放弃希望。可是我没想过,我这样不幸的一生,竟然也是有人,用自己全部的幸运换来的。
林子落咧开嘴笑了笑,眼睛干涸得再掉不出眼泪。
幸好最后...还是有机会后悔。
像是已经听到了救护车渐近的声音,她的意识终于彻底消失了....
远处的男人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背也渐渐佝偻了,终于一下子站不住坐在了身后短发女孩儿为他准备的轮椅上。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抚在他肩膀上“泄露顾客信息,即使是在梦中,也够你搭上一生了,就为四十块钱,值得吗?”
已经变成老人的男人笑了笑,声音干枯又沙哑。
那一年才高二的林子落,周末兼职做了进山时买票的巡视员。西山是刚刚修建出的进山处,原本大家都是免费的进山的,这些年为了规划建设,在山腰堵了一个口,办了个收费站。好多原住民不习惯,爱发脾气,周末人流量也大,这种时候就显出了巡视员的必要。
林子落在巡视时看见了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孩子轻快的用英文倒数着还剩多少个人“three!two!one!zero!爸爸到我们啦!!“男人低着头冲着少年笑了笑,抬起来时对售票员的语气是出奇的软,眼神也闪着一丝飘忽,林子落走到跟前,听见他对窗口的人说“我买一张票...”少年的脸.上顿做暴风,但未等发作就被打断。
“先生,”林子落打断道“您是我们今天第八百八十八位客人哦,您是免单的,您确定不去吗?山顶有佛像哦,累是累了点儿,但是跟佛祖的善缘也很难得呀。而且这个小朋友自己去爬山,总归是有点不安全吧,您放心吗?”十五岁的林子落眨了眨眼睛,调皮的笑了笑
“啊..这样啊,那不可以辜负佛祖,谢谢你,小姑娘。”男人闻言也笑了,及时刹住了少年的差一点奔泄的怒意。
男人最后买了两张票,带着孩子走进了山里。
少女想起店长第一次见到林子落时跟她说过的话“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我爸爸亏了钱,手里攥着的是最后的五十块钱。他跳楼以后,我收拾他的日记,才知道这段故事“
“我那时候不知道她的好意,但爸爸却知道。他是为了我收下的,他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少女记得店长那时候的样子,他侧着头望着门外看不见他们的人群,低低地像在自语
“你说,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尴尬呢”
“什么样的人?”阿时问。
“见过这个眼神的人。”
阿时没有答话,。
“我不如她。”店长继续说。
“我想帮她,因为这是我欠她的,也因为…我想帮帮..那时候的我和我爸爸..“
“阿时,你说,如果我当时像她一半懂事,我爸爸是不是就不会死?”
少女松开轮椅的刹车,叹了口气
老人笑着闭上了眼,摇了摇头“没有如果啊..阿时..我没有如果...倒是她.她既然给过我爸爸活下去的希望...我如今...也该把这份..希望.还给她....“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快!!把人带下去!!还好还好,失血不多!怎么回事是停止失血了吗这是!!还来得及!快把人抬走!!”
没有人惊讶这户人家为什么自杀的时候居然没有上锁,就像没有人听见,远处的老人在闭上眼之前数的那声
“z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