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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的时间挺长,也可能挺短,反正都是摸不透的心理时间。
道路上人来人往的,站久了不好看。
蒋易在脸皮方面不如葛筝的功力深厚,旁边往来的人随意瞥几下,他就心里有点儿突突了,再一看不远处即将驶过来的公交车,他的紧张就更加剧了一分——那车上肯定有大把他们班刚下课的同学,看见葛筝这涎皮赖脸从车窗伸出来的一只手,牵牵连连的抓着自己的书包带,这可算怎么回事?
留学生之间传点儿谁和谁之间的八卦或龃龉,那一点不比专业狗仔队的杜撰能力差劲,就这么些人,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倒是想有其它的娱乐方式分散精力,也得有那条件啊。
蒋易真没少听蒂芬那大嘴叉和自己嘀咕别人的闲话,这闲话肯定也不是他一个人生造出来的,信息源四处开花。
所以蒋易也不想让自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消遣的活靶子。
他又撩了眼越来越近的公交车,往前一步拉开后车门,就上了车。
他坐葛筝的车也很多次了,每次位置还是有讲究的。
一般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出于礼貌必然是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不然还真把人家当成司机了是怎么着。
但心情极度不好或是表达抗议情绪的时候,他就会坐后面,就拿你当司机了,爱咋咋爱谁谁。
葛筝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眉眼弯了弯,给了个很清浅的笑意,也没多说什么,跟在公交车后面,慢慢的开了出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
蒋易自己河豚似的别着头看了会儿窗外,等缓出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又往前面瞄了几眼,但看到葛筝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的火又会铆着劲儿往上头窜。
葛筝开了半截路,在一片生活区的转角处停了下来,拉开屉柜,从里面摸出瓶牛奶来,往后面递给蒋易。
蒋易顺手接了过来,又随手放在了一边,不轻易接受这个带点安抚和示好意味的举动。
“内小孩儿,别生我气了。”葛筝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半天,忽然轻轻的说了一句。
蒋易冷眼看着他。
葛筝半笑不笑的又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朝蒋易的方向微微垂下头来。
蒋易没防备,不知道他又要干嘛,下意识的还往旁边避了一下。
葛筝却直接握着他垂在一侧的手腕,牵着他的掌心虚虚盖在了自己的头顶,然后睫毛闪了闪,浓密的盖住了瞳孔,烙在下眼睑一片虔诚的阴影,“请你......宽恕我的罪。”
......
葛筝带蒋易来的这一片,基本是留学生们不太会涉足的真正的居民区,没有大把租客,是真正有生活气息的一片地方。
怀斯特的老龄化也挺严重的,踏踏实实住在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带着养老性质的。
年纪大了,但也更从容更有时间琢磨自己方寸之间的小事儿,家家户户的院落收拾的可比大学那片精致有格调多了。
蒋易跟在葛筝后面慢慢走,从院子后门进了一户人家。
后院的门通着厨房的门,里面粗略一看,仿佛还不少人。
一个华裔的女生正在烧水煮茶,馥郁的红茶加入鲜牛奶,带着滚滚热气的浓烈香味就涌了出来。
蒋易进来时,女生正从包装袋里拿出燕麦饼干,一块块摆在花纹考究的瓷盘里。
三人一对视,对方先对葛筝笑了笑,葛筝点点头,倒也没说多余的话。
倒是蒋易愣了一下,“小简?”
小简对他的到来没惊喜也没排斥,冷冷淡淡的样子,鼻子里“嗯”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
她很快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一个托盘,端着跟在两人的后面,一起走进了客厅。
客厅靠着院落方向,有两整面墙的落地窗,今天天气还可以,其中一面被整个半抬了起来。
临窗摆着一圈白色的布艺折叠椅,边角挤着一架很小的木质钢琴,上边错落立着几个小玻璃瓶,里头有从后院新折的鲜花。
地上铺着厚毛地毯,窗前吊着碎花的窗帘,微风徐徐,不奢华,很宁静。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简单打了招呼,也是国内的留学生,不过大家看起也都不熟的样子。
前门已经有车停好了,一个干瘦花白头发的当地老太太从驾驶位下来,笑盈盈的引着车里的两个华裔学生出来,聊的克制而亲切。
蒋易还是第一次,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当地人家里做客,行动上略微拘谨。
他隐晦的瞥了葛筝一眼,就知道什么开洋光的鬼话估计连鬼都糊弄不住,真是信了他的才是有了鬼。
手心还有些异样的感觉,毛茸茸的有些刺痒,下意识的总想攥紧。
两人之间还横着气呢,什么也没说明白,刚刚葛筝莫名其妙的招式纯属犯规,蒋易一愣的功夫,就懵擦擦的跟着过来了。
再郁闷也来了,这里头也就和葛筝还熟络些。
蒋易悄悄问:“这光到底咋开?”
葛筝神情挺肃穆的,身材站的笔直,看得出来对那位白人老太太很尊重。
他一手虚搭在蒋易的后背上,带着他往那边走,直接介绍道:“珍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第一次过来。”
“哦,见到你很高兴,”珍妮的声音和肢体一样,克制而和善,说话时会忍不住把两只手都拢在胸口,语速有意无意的放慢,尽量清晰,“这个给你,欢迎你。”她从胳膊上挎着的布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圣经》,递到了蒋易手里。
蒋易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就明白葛筝的意思了,赶忙说谢谢,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车里下来的两个学生也是第一次来,眼神里都写着懵懂。
小简把茶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直接盘膝坐在了地毯上,一副很熟稔的姿态,没和蒋易搭话。
珍妮一边肩膀不太好,似乎总是端着,她笑着说她要先去一下洗手间,葛筝在旁边小心的帮她提着东西,送她过去。
“诶,好像在学校见过你。”车上下来的那个男生凑过来,用肩膀碰了一下蒋易。
蒋易看着他笑了下,没说什么。
男生看起来比蒋易还局促,眼神一直左顾右盼着,蹙着眉头半天又说:“你信吗?”
蒋易差点儿说我就是来开光的,开玩笑的问:“你信吗?”
“信啥啊,都这岁数了,再说,咱一路受得都啥教育啊,”男生自嘲的摇摇头,“信仰这东西,那得从小培养,要不就是等年纪越大,念想越多了,才总想找个精神寄托呢,我这无欲无求的大好青年,还是拉倒吧。”
这孩子八成是紧张,嘴特别碎,不打断就能自己一直往下说。
蒋易也笑了,对方尽管话说得轻浮,但还挺有同感的,“那你咋来了?”
男生声音压低了些,“寻思着练练口语嘛,再说这体会也挺新奇的,体验体验呗,又不花钱,这珍妮在咱们国内留学生里挺出名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蒋易真没装。
男生又靠近了些,“她和丈夫,都快七十岁了,没有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义务传教,别的也不干,就带着讲讲圣经上的故事啊之类的,人是好人,真是好人,好多人毕业回来故地重游,还要回来专程看看她,也给送点国内的特产什么的,诶,还有......”他趴在蒋易耳边,后面的话更小声了。
蒋易眼睛闪了闪,目光追随着走回来的珍妮,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男生才收了声。
葛筝又拿了两把椅子过来,经过他时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蒋易只是看了看他。
之后的一个小时,室内一直很静谧。
珍妮的声音很徐缓,伴着微微的暗哑,她说到后来,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金嗓子喉糖含在了嘴里,歉意的笑了笑,蒋易看着那金灿灿的包装纸,会心的一笑。
“我们总能用科学解读很多事情,可科学终究没有办法解读所有的事情,那些永远也解读不了的,就是神的力量,神是什么呢?神就是我们对人力极限以外的敬畏。”珍妮的眼神虔诚,干瘦的食指和大拇指掐出一个很小的缝隙,举在脸侧,“为什么蜘蛛会结出那样的网?为什么蜜蜂的蜂巢是缜密的六边形......”
小简微微仰着头,听得很专注。
蒋易偷偷环顾,发现那个和他扯淡的男生,表情居然也很专注,连眉头都凝神的微蹙着。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大家这样的态度反馈,都让珍妮感到很欣慰。
只有葛筝,好像早已超脱出了周围的人,目光盯在虚空中某一个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至少不是珍妮以为他想的那样吧。
当他神情完全沉浸的时候,就会有种精神上的游离,谁也抓不住。
结束时,蒋易先出来,在车旁边等了一会儿,葛筝又帮珍妮换了后车胎,才出来。
人都走没了。
葛筝上了车,发动了车又忽然停下,转头问:“拿了吧?”
“拿了。”蒋易晃了晃手里的圣经。
葛筝笑着点点头,“那就好,要不白来了。”
蒋易笑不出来,看着他开了一段路,才问:“是补偿吗?”
“嗯?”葛筝的声音带着些明知故问。
这就是想含混着不想回答的意思。
道歉都在态度里了,不想明着说出来。
可蒋易心里沉,还想着别的,所以没给他这个机会,“找个地方,聊聊吗?”
“聊什么?”葛筝推上墨镜,看不穿神色。
蒋易没说话,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葛筝微微叹了口气,停下了车,下车去商店买了两瓶水,在路边坐了下来。
蒋易也下了车,在他旁边坐了,一直歪头看他的侧脸,看了很久很久。
时间不早了,可天还亮着。
路上的行人没有刚刚来时那么多了,透着清幽。
路边有一个蓝色烟盒,盒口粘连着一小片黄色的塑料袋,被风来来回回的吹着,划拉在路面,窸窸窣窣的响。
说要聊聊,老沉默着太尴尬。
谁起头谁得负责任。
“你信吗?”蒋易问。
“什么?”葛筝一直捏着手里的水瓶,目光追随着路面的那一片黄色。
蒋易向后靠了靠,单手拄着地面,“刚在珍妮那,那个后来的男生问我信不信,他说所有去那儿的就没有一个信的,你呢,你信吗?”
葛筝蹙了蹙眉,半晌看过来一眼,但很快就挪开了,声音里透出一丝凉薄,“不信。”
蒋易微微点点头,“那......”
葛筝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我,喜欢听珍妮说话,说什么不重要,坐在她家里的那个氛围,让我平静,”他顿了顿,“内心的平静。”
说完这话,又有些无话可说了。
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像小学生那样,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掰开了揉碎了的展开说,彼此心照不宣很重要。
葛筝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可以了,他的那点儿愧疚,做到了这个地步,也就表达到头了。
可很快,他又听到蒋易说:“我跟你说个秘密吧,我的秘密。”
蒋易换了个姿势,从后仰变成了弓着腰,两个手肘搭在膝头,出口的每个字有被时光浸泡后的悠远,又有些尘封多年的艰涩。
他清了清嗓子。
“我初中时,有个特别好的朋友,真的特别好,没什么缘由的那种喜欢,就是恨不得天天腻在一块儿,干什么都想一起,一起上学放学,体育课一起打球,有了好东西送别人心疼,送他就心甘情愿还特别乐呵,抄作业就抄他的,他被隔壁班的女生甩了,我气得爆肝跑去找那个女生谈,班里什么雷我替他扛着,就是所有能做的都愿意为他做的那种好。”
葛筝听了一会儿,没听明白他要说什么,微微侧过脸望过来。
蒋易说话的节奏依然没变,就那么淡淡的说:“后来升了高中,他家搬家了,去了别的学区,联系慢慢就少了,不知道怎么后来就彻底断了。”
“隔了两年,有一天早上,上学的路上,在地铁站外面碰到了他,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运动水壶,就站在那儿,站在一群等车的人旁边,好像浑然一体,但又游离在外。”
“我上前去拍了他一下,我说太巧了,这么久没联系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他抬头看见是我,也特别高兴,非拉着我去旁边吃早餐。我说别了,我上学要来不及了,你电话给我一个,咱们周末出来聚聚吧。”
“他说好啊,然后留了手机号给我......我们分开时,他特别用力的拥抱了我一下,开心的说,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真好啊。”
蒋易说到这里,停了很久。
葛筝轻声问:“后来呢?”
蒋易直接摸向葛筝的裤子口袋,从里面扯出烟盒来,抖着手指抽出一根咬在了嘴边,也没有点。
葛筝想了想摸出打火机,主动凑过来。
蒋易摇摇头,没让他点。
“后来参加他的葬礼,我才知道......抑郁症,”蒋易眯着眼睛转过来看葛筝,“就是和我遇见的那个早晨。”
蒋易拿下了过滤嘴已经被咬得变形了的烟,声音不太稳,“那时候太震惊,伤心,或者害怕也有吧,总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我在那天早晨见过他,有时候也想,要是去和他吃了早饭会不会改变什么。但那之后,我疯狂的查了很多资料,看了很多相关的东西,也是从那儿以后,遇到任何事,我从不劝别人看开些,乐观些,坚强点儿,都是片儿汤话,没意义,”他顿了顿,叫了声葛筝的名字,真诚的望着对方的眼睛,“我只想说,如果你需要听众或是树洞的话,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