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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金陵郊外。
正月已经过了一半,属于萧索冬日的寒凉气息,正从扬州道的膏腴土地上缓缓淡去;不过尽管如此,金陵城的夜晚仍留有一丝凛冽凉意,向人们警告,那个蒸蒸生民翘首以盼的温暖春日还远未到来。
在步卒软甲外罩了一件棉衣的赶车老卒,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伸出,用树枝挑了挑车棚上挂着的油灯。
于是在寒风吹拂下本有些虚弱的火苗,陡然爆发出亮光,在路上投下一轮圆形灯影。
黑暗中,环绕着马车的一轮灯影,就这么随着四匹退役老马的步伐摇曳不止;无论是驾车老卒、四匹瘦马,还是马车车厢里堆放的木箱,仿佛都被浸润在这轮昏黄灯光中,成为一颗温暖的巨大火星,在寂夜中沿官道向金陵城门缓缓飘去。
距离进城还有不少路程,何况金陵城门夜间紧闭,即使到得早,这辆马车也得在城门前一直等到破晓开门。
因此,赶车的老卒并不如何焦急,只是让马匹慢慢前行,自己则坐在车厢前部,手上漫无目的地摇动着缰绳,头颅却已在灯光下一点一点,几乎要打起瞌睡。
老卒的年纪已有五六十岁,原本是个在金陵城楼上站岗的小兵,从年少站到年老,最终还是因为膝盖的风湿病站不下去了。伍长见他家中无人、无处可去,便将他派到镇南将军府中,负责驾着马车、为将军府运送军用物资。
本来,押运粮草物资是军队中的头等大事,并不应该由他这样的残废老兵负责;但扬州道比不得北方的凉州道、幽州道,素来是个太平地界,别说敌军贼寇了,便是个拦路的劫匪都十分少见——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蠢货,会去打军队物资的主意?
因此,镇南将军府的物资运送,就都交给了这些老弱残卒。
尽管如此,驾着马车运货,并不能算是军中一等一的好差事:像是这位老卒,几乎每天都要载着成堆的木箱奔波行走在扬州道诸府郡之间,可谓风餐露宿;但老卒却任劳任怨地并没有任何嫌弃之言:
一来,将军府每月所发粮饷不少,足以让他这样身无一技之长的老头子欣然效命;
二来,让老卒颇感自豪的是,他这个押运兵所属的,可不是稀松平常的扬州道都护府,而是徐叔龙将军亲自掌管的镇南将军府!
大汉享国上千年,历经七次大乱,文武制度经过无数次鼎革变迁,早已变得十分复杂:仅以地方兵制为例,大汉境内就有两种地方军同时存在:
其一,是直属于十三州道都护府、也就是地方官府掌握的「都护军」。都护军主要由各州道内的征召兵组成,规模根据各州情况不同而差别甚大——在夷狄频繁扰境的北方诸州道,都护军一直保持着相当大的规模,而在相对安定的南方诸州道,都护军则人数有限,而且更多被用来维护治安。
其二,则是与都护军并行的「亲卫军」。这部分军队虽然也分散驻扎于各州道,但不同于受地方都护府管制的都护军,亲卫军直接听令于由大汉朝廷任命、派驻各地的十几位「将军」,而位高权重的大汉将军,名义上是天子的直接臣属,实际上则受兵部辖制,等于是朝廷派驻到地方的军事力量。
都护军和亲卫军,共同构成了大汉在地方的军事体系。不过,装备精良、受将军指挥的亲卫军,比起都护军的地位要高上不少——以扬州道为例,扬州道都护府控制着一万兵马,而驻扎在此地的镇南将军府,手底下也有三千精兵。扬州道的军户们,无不以听命于镇南将军徐叔龙为荣、以受扬州道都护寇文群辖制为耻。
——只不过是驾着马车送送货物,就能够有幸成为镇南将军府的下属士兵、成为闻名遐迩的徐叔龙将军的手下,赶车老卒自觉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坐在车上挪了挪屁股,眯起老眼透过苍茫夜色,看了看金陵南城楼的方向,然后回过头,检查了一下满载货物的车厢。
尽管扬州道太平无事,但需要这些老卒运输的物资可丝毫不少。装满了车厢的这一批货物,乃是从无锡一路运来,像往常一样牢牢地锁在木箱之中。年迈老卒一向对于这些木箱没什么好奇心,更不会偷偷打开箱子看看其中事物——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又一批需要运送的货物罢了。
老卒在车上伸了个懒腰,寻思着要不就早点赶到城门口,就在城墙下的摊贩那里买点油饼,一边吃一边等着金陵城开门?总比慢悠悠地在路上走舒服一些。
思量已定,老卒用力甩了甩缰绳,驱马前行——
然后,本来乖巧的四匹老马,同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骤然间茫然失措的老卒,眼睁睁地看着那四匹黑鬃瘦马,突然间像是被砍倒的树干般斜斜倒了下去,然后,连带着整辆马车都在牵引下腾空竖起——
老卒在摔到地上前的最后一刹那,睁大昏花老眼,在地面上方发现了一条两指粗细的铁链——老卒恍惚想起,他尚还是站岗小卒时,伍长曾经提起过这等事物,这个本该出现在战阵中而非金陵官道上的东西——
绊马索!
砰!
老卒头朝下狠狠撞在地面上,脖子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老卒身后,那辆运送将军府物资的马车,在惯性的驱使下彻底倾倒在地;大大小小的木箱,如阪上走丸般颓然滚落,一片噼里啪啦声中,最终堆成了小山。
然后,道旁的阴暗树林中,陡然蹿出几个手提长刀的黑衣人。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老卒身前,也不检查老卒是死是活,直接举起手中长刀,狠狠刺进老卒的咽喉,顿时将老卒的脖颈砍成一片藕断丝连。他轻描淡写地拔出长刀,便有另一个黑衣人弯腰靠近,小心翼翼地剥下老卒身上的步卒软甲,然后背起老卒的尸身,重新隐没在树林的黑暗中。
另外的几个黑衣人,则直接跑向倾倒的马车,先是确认几匹老马都还能行走,然后便凑到木箱周围、从怀中取出铁丝,干净利落地将箱上挂锁逐一撬开。
为首黑衣人在衣服上擦擦长刀,同样走到木箱旁,掀开木箱箱盖,打量着箱中事物。
“老大,怎么样?”一个黑衣人开口,口音有些怪异。
为首黑衣人倒是一口纯正的中原官话:
“就是这批东西没错,赶紧动手!”
一众黑衣人得令,连忙重新将马车扶正,安抚好受惊的马匹,然后将散落在地的木箱重新堆上马车;另一边,早有一个黑衣人换上老卒的步卒软甲,又在脸上抹了些尘土,看上去已经俨然是个镇南将军府的押运步卒了。
“记住了,进城以后先去东大街,有人会接应你把东西换掉,然后你再送去镇南将军府……”为首黑衣人揪住变装完毕的同伴,叮嘱道,“东西送进去了就少说话,有机会赶紧脱身,别被人认出来……”
“老大放心吧。”假冒步卒拍了拍胸脯,“到时候肯定让徐叔龙那老混蛋大吃一惊!”
为首黑衣人听了,也忍不住在面罩下露出一个狰狞笑容:
嘿,金陵徐家……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否逃过此劫……
这些汉狗怎么就不明白,我女真天机的大统领,也是你们能杀的?!
最终安排已定,黑衣人们重新隐入树林,只剩下那个假冒步卒,继续驾着马车向金陵城徐徐驶去;习惯了太平生活的金陵百姓,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天夜里,就在距离金陵城门两里的地方,发生了一场迅速而高效的劫车大戏……
只不过,得意洋洋离去的黑衣人,同样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树上,有人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背负长剑的老剑客。剑客老张坐在树杈上,一脚荡在空中,手里则提着一只白瓷酒壶。
胸口缠着绷带的落魄老头,美滋滋嘬了一口酒,咂咂嘴感觉有点儿意思:
最近怎么总是有人,跟你们姓徐的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