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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牧野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抿了一口,歪头咧嘴哈了一口气,才幽幽道:
“金陵城啊金陵城,佳人出世地、英雄埋骨场!细数这玄武湖中累累沉舟白骨,便值吾辈浮一大白!”
徐广陵笑道:
“我问你如今金陵城的局势,你却来跟我说什么沉舟白骨、古代风流!”
褚牧野摇头道:
“不读史,何以知今?若是不知千百年来金陵城中无数名门望族的兴衰成败,又怎么能给今日的金陵政局下个定论?徐广陵,你看这金陵地势,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昭烈皇帝甚至将此地称为‘帝王之宅’!可你知道不知道,历史上定都于此的那些江南小国,又将此地守住了几次?”
徐广陵问:“几次?”
褚牧野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摇了摇,冷笑道:
“一次都没有!且不必说昔年三国争霸之时,这金陵城还名为建业,孙吴定都于此、世代经营,自以为铸成江南铁壁、可保子孙百年割据,可最后还不是被丞相楼船沿江而下,让这石头城上竖起猎猎降幡?此后我大汉历经七次大乱,其中不乏定都金陵的小国,可后吴也罢、南唐也罢、新宋也罢,哪次金陵城没有被我大汉雄师轻松攻破?甚至就连四百年前夷狄南侵,我大汉的雍兴皇帝自己迁都于此,这金陵城都逃不过被北方蛮族入城劫掠的悲惨命运!”
徐广陵若有所思地看着褚牧野。
前世的那个大督军和左参军,从相识到分别,几乎完全都是在幽州道的苦寒北境,这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金陵人,居然没有一次聊起过共同的家乡——此刻听着褚牧野说起金陵历史,徐广陵忽然有些恍惚,又有些欣慰。
褚牧野又呷了一口酒,问:
“徐广陵,这金陵本是备受赞誉、坐山观潮的形胜之地、帝王之都,可在历史上却三番五次被人攻破,你说这是为什么?”
徐广陵只是略一思索,便答道:
“首先,背靠紫金山、面朝大江的金陵城,并不是一等一的固若金汤之地——若是敌人兵力不强,北方这道浩瀚长江足以成为阻敌脚步的天然护城河,可若是敌人兵精粮足、且有渡河之力,长江能带来的防御作用其实十分有限,而此时本应成为南方屏障的紫金山,反而会成为压缩纵深、阻碍守城军队向南撤退的阻碍!
“仅从周围地势看来,金陵城独独中了一个‘险’字——要守这座城,就像是行走于蛛丝之上的一场赌博:守住了长江,那便安全无忧;丢掉了长江,那就满盘皆输!”
徐广陵顿了一顿,继续道:
“而如果将目光放远,就会发现金陵城的位置其实并不理想:我大汉地势,北高南低、西高东低,滚滚长江更是自西向东奔流入海。
“这就意味着,从处于东南低洼之地的金陵出发,无论是西进还是北进,等于都要逆地势而上走上坡路、可谓事倍功半——也正因如此,历史上东南方的割据势力,几乎从来没能跃马中原、定鼎神州;
“而反过来,位于北方、西方的势力想要攻陷金陵,那是由高处向低处进军,水师更是可以沿江而下、携长江万钧之势倾轧而来,这金陵城又焉得不破?”
褚牧野鼓掌笑道:
“想不到徐大探花对于用兵之道还如此精通!”
徐广陵哈哈一笑:老子上辈子带了三十年兵,这等考量地势的简单题目,也太小儿科了吧……
然而,桌子对面的褚牧野很快就收起了笑容,严肃道:
“可你的分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徐广陵扬了扬眉毛,颇有兴致地微笑道:
“哦?”
褚牧野郑重点点头,冷笑道:
“徐广陵,孟子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刚才只分析了这金陵城的地势,可在我褚牧野看来,这座城之所以在历史上屡次陷落,虽然有地理上的原因,可归根结底,还要怪这金陵城中的人心!”
徐广陵含笑点头,道:“愿闻其详。”
褚牧野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掠过的行人身影,冷笑道:
“徐广陵,如果你要我给这金陵城豪门大族的品性下个定论,那我大概会说这么一句:知小利而忘大谋,知小家而忘大国,知小道而忘大节!”
徐广陵端着酒杯“嘿”了一声,想起前世的某些事情,微微有些出神。
褚牧野道:
“这座金陵城,襟带长江、背靠钟山、怀抱玄武,这一山二水,固然是遮风挡雨的天然屏障,可同样阻挡住了金陵豪门大族望向神州宇内的目光!
“像是叶家、许家这些金陵望族,他们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却全然不顾长远看来的谋略规划;
“他们可以为了自家兴旺坏事做尽,却浑然不顾我大汉的江山社稷;
“他们更可以用尽旁门左道奇计邪术,但终究会忘了忠孝礼义的君子大节!
“金陵城今日有叶家许家、昔日有洪家贾家、再往前还有岳家孔家,可这些豪门大族终究会如流星般陨落,只剩下你们徐家屹立不倒——因为他们,偏偏就不懂一件事!”
褚牧野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徐广陵:
“他们不懂,非大谋无以图小利,非大国无以保小家,非大节无以成小道!”
听着褚牧野的铿锵论断,看着面前寒门书生坚毅的面容,徐广陵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幽州道幕僚帐:战事最紧张之时,作为大督军的徐广陵曾经亲自给军师幕僚们添茶送水,当时他也曾注意过自家军师们案头拜访的书册典籍——
一向为人潇洒风流的长史柳长春,案头没有放一本兵法秘籍、地形图集,反而是堆满了话本小说和下三滥的春宫图册——徐家军幕僚帐一向有传言,这位柳大军师给出的行军策略,越是奇诡雄绝,就越有可能是柳长春某日看着春宫图拍脑袋想出来的,这让有心整肃军纪的大督军徐广陵屡屡感到悲愤异常;
在幕僚帐中最兢兢业业也最受人尊敬的随军参议霍安国,桌上案头则堆满了他亲手绘制的幽州道地图——这种地图使用了某种特殊的记号法,全天下只有这个姓霍的自己看得懂;据说这些地图的内容从大到小几乎包括了幽州道每个角落,甚至幕僚们私下开玩笑说,连辽东城某街某巷某座院前到底有几株狗尾草,咱们的霍大参议也都一清二楚;
而那个在徐家军中一向独来独往、和众人疏离冷漠的“毒士”褚牧野,案头摆放的却不是外人猜测的谍子密报、攻心奇谋,更不是坊间煞有介事盛传的巫蛊毒术、暗杀名录,而是端端正正的诗书礼易、孔孟春秋!被后世认为奇谋百出、颇有孙武之姿的褚牧野,一辈子里没看过一本兵法、一本谋术,却常年抱着四书五经挑灯苦读,提笔圈点。
而这位幽州道左参军平日里唯一的闲暇读物,却是一本自少年时代便揣在胸前、到垂老将死之时早已残破不堪,却依旧珍重万分的绝版《望潮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