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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上大学住去学校,总算摆脱了。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
“我妈后来隐晦地和我说,很多事情已经发生就没有办法挽回了,但是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她和那个男人有儿子了,她儿子不能没有爸爸,如果离婚了这日子也不会好。我当时没回答,心里就想,那我呢?”
“我就活该被遗弃吗?”
“最可笑的是,我的生活是没有选择的。”
“后来荒唐起来,我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李总和他老婆当时是为了拆迁,假离婚。男人也都闲不住,李总以前就爱干些小偷小拿的营生,离了婚干脆老婆没有正当理由管他,直接天天往夜店里泡,就那个色眯眯的样。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他的。”
“夜店里面盼了这么久,总算来了一个蛮不错的男人。”
“我那时候不知道是假离婚,问了一圈发现他条件当真不错。”
“送上他的床,是我自己干的。”
“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夜店蹲了这么久就是想钓凯子。”
她语气里满是对自己的唾弃:“一开始和他上床就想到那个男人,浑身掉鸡皮疙瘩犯恶心,后来也就习惯了,顺理成章当了情儿。”
“那会儿他出手是真阔绰。工作那么多年,老总也是有钱啊,直接给我买了一套房子,把我整个人也换得稍微体面了些。”
“后来他老婆知道了,指着鼻子骂我。”
“我才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被别人传了这么久的小三,不想着给自己辩解两句?”宋亦然听完她的故事没有给予评价,等开口时于漫面前的咖啡已经基本上空了。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大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上老男人的床也很恶心,骂我是婊子、贱人、情儿都没说错,这有什么好辩解的?真相是什么在谁看来都不重要,我势利、不自爱,闹到最后得了一套房子和一个实习岗位也挺不错的了,总比白受委屈的那四年强多了。”
她手指紧紧抓着咖啡杯微微使力,指节都泛了白。
“十四岁那年的晚上,我就彻底死了。”
“我现在不太和母亲联系,逢年过节也少了客套,那个家六年没有回去了,单方面断了联系,他们也无所谓,可能就我那个继父还记挂着我这桩身体。现在每个月转她一点钱,不过她应该也不稀罕,只算是我尽孝,不辜负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费了那么多心血。”
最后一句明显的咬牙切齿,于漫后槽牙都要碎了。
“我妈后来发过消息,说你弟弟要上初中了,让我辅导一下功课,到时候也去一个全市最好的初中,前途一片光明。从头到尾只记得她的宝贝儿子,一句话没有挂念着我,我直接拒绝了。”
“我当年一路读书没补过课,全部靠的是自己。”
“大概是妈妈小时候给我的温暖太难忘了,这辈子没什么人对我好,这一点二十年前的温存我就记到现在狠不下心。”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质问一下她还在不在乎我。”
“不过答案很明显了,也是废话。”
可能真的是童年印象太深刻了。那段时间里她性格孤僻、没有朋友,除了妈妈没有谁亲近。她记得妈妈每天上班到九点回家还要唱歌哄她睡觉,从来也没有说过“是你拖累了我”“妈妈好苦”这样的话。她记得小时候和别人打架,妈妈到学校不卑不亢地说是你们先动的手,要对我女儿道歉,说她也是自己的小宝贝。记得自己十岁生日的时候妈妈自己缝出来兔子玩偶给她,她开心地摆弄很久,转头就是妈妈欣慰的笑。
那些日子好苦,可是好快乐,好让人怀念。
那个褪色的娃娃她到现在都放在包里,狠了好几次心还是不舍得扔掉。
扔掉了,最后的善意也没有了。
她浑身算计、心机,只有心头最后一点点属于童年的一方天地。
可最后也不在乎了。
“背后人家肯定说我一有出息就不回家,我也不在乎。”
“能过到现在的日子虽然不上台面,也挺好了。”
“比我回那个家强多了。”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于漫嘴角虚假的笑容被收了起来,这会儿她眼神空洞,看着宋亦然就像是欣赏一件姣好的艺术品:“多幸运啊,你差点被人侵犯还能及时逃脱,靠自己的手段处理得干干净净。”
“除了那个下午一时的慌乱,什么都没留下。”
“也是——这家公司都是你的,区区一个总裁算什么。”
宋亦然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她。
于漫却毫不自知地继续开口:“这件事情也是李总和我说的。那个时候隔壁的黄总和他明争暗斗很久了,听说他被利索地卷盖铺走人别提多开心了——说起来也为公司卖命了这么多年,真是不留情面。”
“没什么情面好留的。”宋亦然蒙上一层冷意。
“宋总监刚来公司的时候才回国,24岁,现在26岁都已经当上了总监,真够快的。可就算没人知道你的背景,也没人敢在背后指手画脚。”
“最开始有人揣测,时间久了没人对你有兴趣,多好。倒是我。”
“李总的开会资料被人放上了我们的合照,到现在都两年了。”
“大家都还记得我。”
她的脸上总算浮上了苦涩,随后又变成了漫不经心的笑。
这一笑,就停不下来了。
于漫走了,没有求她保密,大概也是知道宋亦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宋亦然没有急着离开,整个人完完全全靠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眼睛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眼神复杂难以捉摸。
宋亦然确实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她的故事里把自己和易城的分开描写得太美好了,少年时代的不懂事就轻描淡写地把所有悲伤和难忘抚平,其实大抵不过想象。
——那还是一段很撕心裂肺的时光。
她父母年轻的时候是大学的校花校草,长得特别好看。父亲那时候阳光开朗,母亲知书达理,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好上了。
母亲的知书达理是骨子里留下来的。她出身好,家里本来做点生意,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父亲是穷小子一个,不过小县城出来的,能有多大前途,母亲家里自然看不上——难为人年少一心求爱情。
母亲执意要嫁给他,自顾自切断了和家里的联系。
外公说的没错,父亲确实没有前途——年轻的时候老老实实工作也没有升职,到中年工资不高,每天上班浑水摸鱼,回家就躺在沙发上当甩手掌柜,对她也不太上心。母亲恨透了他那副没有上进心的样子。
所以后来宋亦然告诉易城“考进年级前十我做你女朋友”,就是看看少年人有没有那股子拼劲,至少不要学父亲的窝囊样。
家里的钱大多是母亲赚来的,她在职场混得也算风生水起。
这辈子唯一不顺心的就是没有嫁一个足够好的人。
后来外公老了,也算是想通透了,想到自己的宝贝闺女。
回国找她,见了面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当时不应该反对你结婚,你现在过得也挺好的,爸爸错了。”
一句话没给母亲任何反应机会,心底的柔软被探得一干二净。
有人觉得母亲在职场叱咤风云,说一句话别人就低下头乖乖认错,自然过得光鲜亮丽。等宋亦然很多年后学着母亲的样子在会议室里开口震慑全场,才懂这份艰辛。然后母亲回家以后还要做饭、洗衣服,父亲就是个甩手掌柜。婚姻其实就凭一句冷暖自知,自己觉得值不值得才是最重要最真实的,后悔也只是嚼烂了咽肚子里——母亲无话可说。
一句久违的“爸”咽在喉咙里。
外公的企业逐渐做大,主营业部安在了美国。
外公给了她一个经理的职位,她辞了职打算去美国。也幸亏哥哥从小疼爱她,多了一个人分家产居然半丝异议都没有。大哥在公司旁边给她租好了房子,等她过来一起工作,等兄妹两人重聚。
但那段时间父母吵架特别多。
父亲觉得母亲又飞黄腾达了,隐隐还有些看不起自己中年无能的意思。母亲原先任由他发了几天脾气,后来索性和他翻起了旧账,话语里从头到尾都是瞧不起,说他不修边幅、没上进心,就是自己瞎了眼。
父亲说母亲女孩子家家一天到晚混迹职场不顾家庭。母亲一边觉得自己对家庭的付出都喂了狗,一边又恨他这幅大男子主义的样子。父亲摔门,二话不说回了娘家住,家里整天死气沉沉,连带着她也阴郁。
宋亦然从小算是奶奶带着一起长大的,和奶奶最亲。奶奶是明事理的人,听了父亲的数落第一时间来找她求证。她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奶奶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他这样子随了谁。
“那就随他去吧。”奶奶第一句话这样说。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爸爸,也没有过上好日子。你妈妈委屈这么多年,和家里相认也盼了这么多年,能等到真是太好了。”
“你爸爸太糊涂了。可怜我一把老骨头,也说不动你爸爸了。”
奶奶轻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咳嗽了两声。她身体大不如前。
“可是然然也快高考了,别被爸爸妈妈影响了心情,成年人的事情闹得再麻烦也和你没关系。奶奶可就盼着然然出息呢。”
奶奶那时候也都八十几岁了,背脊微弯,年轻时的风骨荡然无存,只有那双眼睛还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顶顶的大美人。
她点了点头,只管一门心思学习。
高二下她就没再住宿了。那段时间她和母亲待在家里,母亲本来就为工作劳累,晚上回家以后卸下防备,不过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瘦小孱弱。宋亦然那阵子心疼母亲心疼得紧,自然心情不好,暴躁易怒,所有脾气都是易城一个人在受着。
快高三了谁压力都大,易城那会儿还忙着篮球队的训练,宋亦然还在一边逼他做题、刷卷子,一刻都没有休息。偏偏易城还总顺着她,从篮球馆出来路上还念着英语单词。
他看出来宋亦然心里压着事情,开口问了她也不说。
这次去找阮夕暮,她照样搞不清状况。
少年有太多的阴郁,却不愿意向最亲爱的人诉说。
宋亦然心情不好就喜欢走一会儿,安静下来就能舒坦一点。高三每天晚自习开始之前操场上都没了人迹,易城就会主动陪她在学校里走上一圈又一圈,谁也不开口。
无数个黄昏的落日照在他们的身上,只期盼终有一日能互诉衷肠。
后来母亲出国的事定了,她请了一个晚自习的假为母亲送行。母亲穿着一件简单的体恤衫,不知道是几年前的旧款。宋亦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比母亲高了半个头,摸着她的头发已经有些吃力。她说:“然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也要好好读书。”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母亲再转身和她挥手,她还是笑容如常。等看到母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消失不见,彻底泪流满面,独自一人站在机场大厅哭得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