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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卫叔柔带着始终不吭声的阿淳从门外进来,秦妈就发现气氛不对劲。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谬生呢?”
卫叔柔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径直带着阿淳上了楼。
秦妈这才注意到小少爷脏乱不堪的衣裤,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然后她听见卫叔柔凉凉的声音从头上的楼梯口传来:“秦妈,把急救箱拿上来一下。”
秦妈连忙去电视柜里找急救箱,一刻也不敢耽搁。
“怎么了这是?和人打架了?”秦妈把急救箱放在床上,抽出一根棉签在碘伏瓶子里沾了沾递给卫叔柔,满脸忧色。
阿淳换下脏衣裤,背上的淤青暴露无遗。
卫叔柔“嗯”了一声接过棉签,涂在阿淳擦破了皮的膝盖上,阿淳全身颤抖了一下,没有吭声。
几颗豆大的泪珠落在卫叔柔的手上,阿淳的娇嫩的童声伴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吐出:
“妈···妈,姐姐是仙女···对···不对,姐姐···姐姐以前没···没跟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因为奶奶带她上山修···修炼了对不对?”
卫叔柔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鼻头一酸,泪水抑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她边给儿子擦拭着伤口,便笑着点头:“对对对,阿淳说的都对。”
“阿淳没···没有撒谎对不对?”
“对的对的,我们阿淳最诚实了,是那个打我们阿淳的臭小子撒谎,他是坏孩子。”
“我没···没有做错,可是他们···他们要我说对不起,妈妈你也说了···说了对不起,我讨厌他们!”
“嗯,他们讨厌死了,妈妈也讨厌他们。”
“我咬坏了他的耳朵。”
“做得好,要是妈妈,得把另一只也咬坏!”
阿淳听见妈妈这样说,咯咯笑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样子十分滑稽。
卫叔柔看见他毫无心机的笑容,心疼的抱了抱他。
她如此后悔把谬生接回来。
方浩把外卖搁在同事小张面前,留下一句“饭钱不必给了,帮我修片,就今早上拍的那金婚的室内,还在相机里。我先走了”就大摇大摆出了摄影馆的大门。
小张泪奔——我这还没答应了他怎么就走了?这修片的工资都够买好几顿盒饭了,臭小子坑我也坑得忒大发了吧!
不过憨厚仗义的小张还是两眼含泪在工作室熬了个通宵,高质量完成了任务。
这江邺市婚纱摄影黄金二人组的名气可不是空穴来风。
方浩的那辆黑色“战隼”发动起来时的轰隆声震天动地,谬生坐在方浩前面,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两侧后视镜,大大的鲜红全盔扣住她小小的脑袋,只剩一双灰蓝色的眼珠在护目镜后茫然的眨巴着。
方浩戴的是没有护目镜的蓝色越野盔,只见他右脚往下用力一蹬油门,眼底泛起无所畏惧的笑意。
“准备,出发!”
“战隼”如同一只雄鹰般绝尘而去。
那是谬生第一次坐摩托车,隔着头盔,她感受不到狂风扑面,气流划过耳畔的畅快,只记得气流冲刷外套时强大的张力还有摩托车穿越车流时方浩狂放不羁的大笑。
方浩的下巴搁在谬生的头盔上,笑的时候谬生能感觉到他面部的颤动。
那种完全为自己而活,由灵魂里爆发的生命力像是可以传染般,通过这微微的颤动传入谬生的身体里。
谬生头一回觉得这世界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伸展双臂,呐喊出声:“飞起来咯!飞起来咯!”然后跟着方浩一起大叫大笑。
那年她十岁,他二十二岁。
但他觉得自己成了她的同龄人,
他竟然也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像只刚刚展翅的隼,好奇而渴望的一步步接近云端。
方浩将车停在穿城铁轨的隧道石桥旁,谬生看着那不知源头不见尽头的铁路看得痴了。
她是见过铁轨的,在师父牵着她来往集市那段路的河流上方,横跨着不宽不窄的几个铁轨石墩,两岸是无边无尽的翠竹。
当载着钢铁的火车呼啸而过时,师父就牵着她在几百米开外的稻田小路上驻足观望,看那火车头瞬间隐没在竹林里,听那划破长空的鸣笛声和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渐行渐远,只留下竹海随风翻腾的簌簌声。
从头至尾她们都只是无声的眺望,车尾消失的刹那,便转身继续她们的旅途。
此时此刻站在离铁轨仅十米左右的距离,谬生听见不远处那熟悉的鸣笛声又响起。
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女性机械的广播音:“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翻越栏杆。”
她看见横过马路的铁轨被两旁降下的红色栏杆隔在了路的中央。形形色色的车都停下来,长长的车队蔓延到马路的尽头,像是静止的火车。
然后她听见方浩弯下身在她耳畔戏谑的说道:“数一数有多少节车厢,和我数的一样就请你吃大餐。”
几乎是同时,火车哐当哐当驶过,谬生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紧贴地面蜿蜒远行的庞然大物,在心里默数。
笛声震耳,她忘了遮住耳朵。
“···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一!是二十一!!”她转过身来朝他手舞足蹈的大喊。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微笑的看着她。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数完火车和爸爸妈妈争论的好笑模样。
那个时候爸和妈其实没有数对不对,
因为他们把视线都定格在了专心致志数着火车,像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的孩子身上。
像此时此刻的他一样。
他扬起下巴,故作不屑:“什么啊,明明是二十,数学不过关啊!”
然后他在谬生嘴巴瘪下去之前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和的说道:“走,吃大餐去!”
晚饭过后,方浩载谬生去了朱可的住处,在离市中心较远的一片老式居民区内。除开北上学舞蹈以及在北京一舞蹈团工作的那七年,朱可的成长记忆都在这片居民区里有迹可循。
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有曾经和小伙伴用小刀刻下的对某个人的诅咒,在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围墙上,有用教室里顺来的粉笔写下的少女心事,还有私人创办的小学教室课桌里,永恒雕刻的三八线。
朱可开门的一霎那就对着方浩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带着人家闺女跑了,好歹也给对方打个电话报平安啊,净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老娘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啊!”
当然她没说她打电话时是白行义接的,她本来准备跟卫叔柔杠上一杠的牛脾气瞬间消失,倒换上娇羞的笑容,声音也低了八度:“谬生在我这吃饭呢,你别担心,晚些时候给你送回来。”
谬生站在两人中间,尴尬的笑了笑。
朱可瞪了方浩一眼,不管他,径自带着谬生进屋。
房子不大,两室两厅,自带厨房与卫生间。装修简单大方,闲物不多,入门便见一干净整洁的客厅,玻璃茶几上放着一瓶塑料百合,青绿色的真皮沙发紧靠三面墙壁,正对三十二寸彩电肃穆的躺着。
朱可母亲在世时这房子总是糟乱得很,别看朱可性格大大咧咧,一个人住着倒把这房子拾掇得纤尘不染。
非豪华气派,倒也赏心悦目。
朱可给谬生热了杯鲜牛奶,打开电视找到儿童频道,谬生专心的看起来。
方浩简要的告诉她来此之前发生的事情。
朱可越听表情越难看,只见她把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搁,吓得谬生连忙回过头来看她,结果被朱可一把揽入怀里:“我可怜的小心肝儿哟,不要那姓白的一家子了,给我做闺女得了!”
于是谬生稀里糊涂的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夜不归宿了。
朱可在电话里狠狠骂了白行义:“你看你养出的什么恶毒老婆,谬生脑袋不灵光,也不认识路,竟然让她一个人回家?!”然后她瞄了一眼在一旁偷着乐的方浩,接着说下去:“这要是被变态抓了去,我看你上哪儿后悔去!这么水嫩一闺女,你们不心疼我疼!给我当闺女都比跟着你们强。我跟你说姓白的,今天我还就不送她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
朱可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一连串气话,回头见傻愣愣看着她的两人,细眉一挑:“怎么,有意见?”
二人极其默契的迅速摇了摇头。
其实,若是你亲眼看见这姨侄俩拿着小丫头刚写的小字连声赞叹,又对着小丫头糟糕的数学作业额手叹惋的有趣场景时,你也会觉得,要是谬生在这样的家里成长过来,倒也不错。
起码至始至终咯咯笑着的谬生不用去细细思索该说什么才不会显得不懂事,该做什么才不会让弟弟总是受伤,才不会让妈妈那样厌恶冰冷的注视着自己,
像看着一个招来厄运的怪物。
白行义接到朱可的第一通电话之前,他正在卧室里同卫叔柔僵持着。
“她必须走。”卫叔柔背对着白行义坐在床边,言词冰冷,态度强硬。
这是自从三个月前白行义将信函递给她之后,卫叔柔第二次动怒。
白行义站在窗台边,不置一词。
“这三个月来,我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不敢骂不敢打,可她给我们家带来了什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说就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么?行义,那是我们的儿子,他才七岁,你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烫伤了他的手,你可知我心里比死还难受?”卫叔柔死咬住下唇,眼眶发红。
“我当然知道,伤了儿子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看他痛得哭闹,看他把我当洪水猛兽一样躲闪,我心里何尝不是千刀万剐的难受着?”
“呵呵,千刀万剐,那么今天呢,今天你儿子为了维护她可怜的姐姐被人打得满身伤痕,行义,你又作何感想?你想说,这都是男孩子不懂事,不关谬生的事?!白行义,要是一开始就没有谬生,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你去看看阿淳,我给他擦药,他连吭都不吭一声,七岁的孩子,你说他都承受了些什么?他现在小,还可以被我们蒙在鼓里。但你以为这能瞒多久,时间长了他会质疑,那时候我们成了什么?骗他骗得团团转的坏人?”
“可是,谬生她本没有错,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卫叔柔突然大笑起来,起身来狠狠瞪着她一脸颓丧的丈夫:“说得好,她是没有错。可我们阿淳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让他遭这些罪?而你,你这个真正的罪人却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装着一副慈父的姿态?!对,谬生没有错,我错了!八年前嫁给你的那个蠢女人彻头彻尾的错了!她把一颗完好无损的心交与你手上,她想你好好呵护着,结果你做了什么,你把它扔在地上踩成了灰!”
卫叔柔痛哭失声,八年了,她憋在心里的痛楚终于说了出来,曾经她想,也许说出来了行义会心疼她,会抱着她温柔的说“亲爱的,一切都会过去”,而今说出来却是如此令人绝望。
“带她走好不好,行义,我快撑不下去了。”卫叔柔头埋在膝盖之间,低声喃喃道。
朱可的电话适时响起,白行义松了口气,走到床头接起:“你好。”
“行义?我是朱可。”
“是你呀,好久不见,有什么事么?”白行义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眼角余光打量着一旁蜷缩着一动不动的妻子。
卫叔柔听见白行义“嗯”“好的”“谢谢”简短几句结束了通话。
最后她感受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拖着她站了起来。
看着她的,是一双深邃冷静的凤眸。
她曾经最爱看的这双眼睛,如今盛满了无尽的萧索与沧桑。
白行义凝望着她,缓缓开口:“好,我带她走。”
接到朱可怒不可遏的第二通电话后,白行义凄凉的笑了。
他想,要是谬生真的不是他的闺女该多好。
他连给她一个温暖的家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