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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孟四子的去世,这几年的确是孟雁除了吃奶时期外最简单、自在的几年。虽然对于孟华来说不是这样,她越发少话并且也不像之前那样随意了。
下雪了,冬天的桑树、杨树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地面上的积雪没过孟雁的鞋子,盖着黄色的土地。
孟雁抓来一捧积雪,团一个小小的,打到孟华厚厚的棉衣上,那是孟雁妈出去打工第二年买的,可是已经旧了,衣襟扣子旁还有暗暗的油渍,颜色几乎从粉色褪成了淡粉,郭香花说她穿上有些小了,可是她还是最爱这件。
“你干嘛?!”她盯了孟雁一眼,一边打着帽子上滑落的雪,大步往西边那条通到田地的路上走去。
以往,下雪了,她总是眯着眼咯咯咯地笑着,抓一把扔孟雁身上,孟雁抓了雪砸她,她一边跑,一边大笑着回头,脖子缩在衣领里...
孟雁抓了一团雪在手里挤压着,淡白的阳光洒在不高的麦地上,连片的深青上堆着、滑落着一堆堆的小雪白,臃肿的孟华在两侧的田地里,淡粉色中,显得破旧又清冷。
这个场面一直扎根在孟雁记忆中,因为她也想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妹妹疏离自己了,或者是疏离很多人。
事实是,她们太小,孟华的内向使得她忍受很多欺负,孟雁不能阻挡,甚至不甚懂得。多年后她能猜测出来所有由来的时候心痛如绞。
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如果你是她的姐姐或者哥哥,她的可爱,一颦一笑,你全知道,她的懂事善良你全知道,即使是她的怪癖,你也理解,你完全无法忍受她被欺辱,可是你有意识地时候她已经长大了,伴着那些你想象的狠心。
多年后,当两个人都成熟起来,她还是会为那些日子自己的“忽略”觉得难受,因为妹妹是多么乖小可爱,她落寞的小身影,没有人拥抱,她太小,不明白也不知道去哪索求。
之后孟雁还是会和她打闹,但总会悄悄地分辨神色。那时候她当然不理解孟华经历了什么,毕竟在学校她们仍旧要面对各自的时光。
孟四子去世后孟雁逐渐理解了孟华的变化——她先前的难以“接近”。
郭香花很能干,很有脾气,她去世后很久,孟雁姨妈还正模正样说郭香花总是把家里的事情处理的很好,田地里也扛一个半男人。但是正是郭香花利落、有主见,因而并不喜欢孟雁的“活蹦乱跳”,她觉得孟华更静气,她常给孟四子说“孟华心里有想法,孟雁总是个没有心思的”。实则聪明人是不屑于和自己相似的对手的,甚至非常讨厌。
自然而然,孟华和奶奶亲近,孟雁则和爷爷亲近。有时候郭香花因为小事说孟四子,孟雁还会反驳两句,郭香花则撇嘴说“以后有你受的呐!”那时候她听了不舒服,却不知道是因为郭香花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上,这是大人最恶的毒刺。
但是,孟四子给菜施粪孟雁要跟着;他去村头看打牌孟雁要跟着,等到要回了他就四处望,一般就是在那废弃的饲养场喊一声,孟雁就飞出来;他去田里闲逛孟雁也跟着,这时候孟四子就会说“我去地里看看你也要跟着...去玩去吧。”可是他总会回头看孟雁跟上没有,孟雁正摘一株什么植物,边扬着自顾自走着。
自孟雁妈“出去”后,孟雁和孟华就和爷爷奶奶在村里这间不起眼的小院小屋子里。
孟雁爸妈的婚房空着,结了蜘蛛网,天花板的曾流行的砖也落下好几块,屋顶黑漆漆的。曾经放在客厅的、她和妹妹睡的小床被搬到爷爷本来就狭窄的小屋,屋里更小的床则抬到了后院里,孟雁和村里孩子们夏天就在那上面打牌,讲鬼故事。
晚上两个老人并不怎么讲话,老式电视机乌拉乌拉响个把小时,孟四子已经睡着了,孟雁和妹妹也累了不小声说话了,郭香花起身上厕所后就把电视关了。有时候郭香花睡着了,孟四子用脚拱拱孟雁的被子,“孟雁,电视不看了吧?”孟雁就跳下床把电视关了,拉下垂着的线绳时,朝在奶奶被窝里的孟华吐舌头,然后一骨碌转进在爷爷旁边的小被窝。
隐约的呼吸声,窗子下角落里小虫子吱吱的叫声,那是风阵阵推着破旧的窗户。梦中,一条黏巴巴的泥路上,黑噜噜、冷丝丝、水混和泥粘黏着,一个穿着臃肿的孩子在扯着步子。
只有顷刻,孟雁和梦中的孩子同时发觉,一片片雪瓣开始落在路面上,轻轻悄悄的,一片,两片,空中飘着,地面散着…
小时候的冬天,很冷。是那种天寒地冻的冷,铺天盖地的冷。但是请注意,这时候的孟雁已经用“小时候”来称呼过去,是代表她走出a村后就不能做孩子了吗?
土黄的路面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被,两三天后雪被泛黄,夹带着浅黑色的尘灰。房檐垂下一条条锥子似晶莹透亮的冰条,慢慢融化,“啪嗒,啪嗒“一滴一滴打在雪里,砸出一个个小孔来。
村子靠南边住户比较少,一间小屋从雪地里突出来。小屋后面长着一棵桑椹树,若不是孟雁和一群小崽子们经常去玩,它被雪蒙的都无法分辨了。这桑椹树春日里虽然不起眼,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扯着树枝荡来荡去,满手染成青绿却也玩得不亦乐乎。夏天,他们则等到吃过晚饭的时候,东一个,西一个,蹲在地上,要是发现地面有一个小孔,高兴的不得了!激动得心跳加快,慢慢地、慢慢地用小拇指抠开,十有八九能找到一只“小爬嚓”。约摸半个月,他们就可以等晚饭后溜达一圈,等到天黑了,再打着手电筒——这样才有感觉,去找树上的蝉蜕。当然,桑椹成熟的时候,黑色的桑果让他们直流口水。这时候桑椹树又难免一顿皮肉之苦。孟雁爬树嗖嗖的,三两把就上了树。孟华急滋滋的,扒拉着剌人的树皮也爬不上去呀。爬不上树的拉扯着偏低的树枝,早摘的一个不留。树上的孟雁先吃上几个,然后得意地扔下一两串,随后嘚瑟地叫个几声,才继续扔。其它孩子在树下面欢呼着抢着,发现树下落的半青的、黑的、干的、饱满的桑果,竟然也能捡到好多呢…
北风欻欻的吹着,干冷干冷的,阳光也是淡白色的,清淡的散射在地上、房檐,雪没有散发初晴时那种闪闪跳跃的光。孟雁却也哼着歌走去小屋的后面,走到桑椹树旁——这时节旁人大概难以分辨是什么树。她可不是为看这树,而是因为她穿了草鞋!
这是她盼了许久的,记得那年过年,爷爷给一大家人编了好多双草鞋,爸爸的、奶奶的、表弟的,望着一堆草鞋,她把脚一个个从大放到小,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双合脚的,她心里很失望了一个冬天。论方便,这草鞋鞋底,和村子里大戏台上唱戏的穿的那官靴的鞋底有得一拼,鞋底三四寸高,是一块白色的、磨成四角方圆的长方形木板订成的,走起来就像脚底绑带了一块铁;论暖和,草鞋为黄色的粗麻绳编的,还会透风;论舒适度,草鞋里经常还要加一些软草保暖顺便增加柔软度…真的没什么好穿的,但是小果觉得这是最有意思的鞋,她扶着桑椹树,用鞋底粘一层雪,然后踩实了,再粘,再踩实。等到两只鞋都吸附了两大坨雪,鞋底差不多也几十厘米高了,她一步一顿的走着,一不留心,一只鞋子的雪底子就掉了,她栽倒在雪窝里,“啊哈哈”孟华浮夸的弯着腰笑她…
邻居铺满一层冰的的陡阶则是这群孩子的滑梯,嘻嘻闹闹直到谁的家人长吼“回家吃饭啦,咦,你们这群兔崽子啊,搁这玩啥玩,裤子都湿了!回家也挨打!!”
孟雁和孟华不怕挨打,大都是小伙伴都散了,俩人慢悠悠你追我赶地回家。郭香花孟四子已经做好了饭,随口责怪两句,她俩也不着意,推推搡搡的蹦哒着盛饭去了。
因为她俩知道,再过两天雪化了,黏巴巴的泥巴路可没这么好玩了。孟四子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那时她和妹妹孟华该老老实实地和爷爷奶奶一起待在屋里烤火取暖了。
孟雁的梦又长又美,梦中人是不知道有梦醒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