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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莲灯其六·尽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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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胡菁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沈家近乎被屠尽全族,第二日朝会,太后党尽数下狱候审。

    瑞和三年,命妇入宫,杨瑞却不愿意见自己的母亲。

    纵使母亲再胆小怕事也好,父亲落难,母亲必然会向她开口,杨瑞虽然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学会了拒绝很多人,唯独不会拒绝自己的母亲。

    徐凤笙同她谈起前朝的事情,眉目间飞扬许多,她道:“陛下把开恩科的时机拿到手里了,春闱一至,朝廷内蛀虫们的位置却早已腾出来,朝野一新,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

    同徐凤笙一同来的徽乐长公主喝着茶,笑道:“今后还不是得仰仗徐大小姐。”

    徽乐长公主越淮烁坐在那里,杨瑞的心绪却没有多大波动了,她们都已经长大了,就如越淮烁一样——这个满心觉得杨瑞配不上自己哥哥的任性丫头也渐渐懂事了。

    杨瑞说道:“还有令弟,驻守边关辛苦得很,可有家书来吗?”

    徐奉缨自从被他姐姐放出去,就没再回来过,可能这游侠混混心中也自有一方天地,徐凤笙笑道:“不着家的混小子。”说着,看向杨瑞的肚子,道,“陛下可真是怜惜你,这也是个混小子,生出来之后可要好好听娘娘的话。”

    杨瑞笑了笑。

    她听苑内官说了,陛下对沈家的计划并未准备充分,但是他动手了,沈家只能断尾求存,如今,只剩下太后还掌着后宫,沈家的嫡子被流放边关。

    “好在其余的都下狱了。”在甘露殿门口,苑内官趁着她来送羹汤时笑道,“娘娘下回可要想好了,您一冲动,不要紧,丢得可是别人的命。”

    杨瑞只是一开始畏怯了一会,她过了片刻便问道:“苑内官,也并非全然听从陛下的指令,这番话,不是陛下的敲打吧?”

    苑镜只是笑。

    杨瑞问道:“当初那一碗打胎药,为何没能将孩子打掉?我十月才知有孕,除夕动手······陛下还是想要这个孩子吗?”

    苑镜道:“娘娘猜猜看。毕竟,娘娘现在,有什么颜面去质问陛下呢?”

    她的确没有什么颜面。

    但是如果连质问都做不到的话,她自以为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她总该知道,孩子的父皇究竟喜不喜欢这孩子的降生。

    为此,她特意旁敲侧击的提了孩子小名的问题,算是为这一关键的一问抛砖引玉,陛下略一思忖就暂定下了“游”字,愿这孩子能见识广博,杨瑞心中大定,就说:“游奴必然喜欢这名字。这孩子福大命大,以后封了王,早早地离京闯荡,做个闲散王爷,臣妾也就安心了。当初臣妾幼稚,一碗打胎药,游奴也活的好好的。”

    听到打胎药这三个字,陛下眼神移开了些,淡淡地应了一声。

    杨瑞没再多问,等着他说实话。

    果然,陛下半晌才道:“你喜欢游奴便好,那碗打胎药······其实熬的是温补的方子。”

    杨瑞彻底松了一口气,笑道:“臣妾的孩子,臣妾自然是喜欢的。”

    陛下似乎也松了口气,问:“你不怪我替你决定?”

    杨瑞道:“臣妾听陛下的。”

    陛下没说什么,但是可能因为杨瑞这话说得太顺从、太无我了,陛下还是解释道:“我并非是急着要游奴破局,只是滑掉头胎,很是伤身。”

    他当然不需要游奴破局,游奴的到来只是陛下的催命符。

    杨瑞为陛下这关怀感到高兴的同时,觉得自己真是活得可悲得很。

    曾经她怜惜过徐凤笙,觉得她所嫁非人,后来她怜惜胡菁,觉得她势单力孤,现在她开始怜惜自己了。

    新年伊始,陛下颁布了许多条政令,全是拟好已有许久的。其中一条,就是准许皇族女子参政,他封徽乐长公主为亲王,封号为“右”。

    他说:“朕于潜邸时,受当时摄政王爱重,亲选‘佑’为封,是寄寓了摄政王的护佑之意,现在封徽乐长公主,却不希望她受朕的护佑······右者,助也。朕希望她能一展其才。”

    杨瑞说道:“右王肯定不负陛下期待。”

    “那是自然。”陛下道,“你父亲当年曾想拥立右王为帝,朕就对你父亲说了,您瞧着她听话,她可比朕倔多了,更得几分子旷的真传。”

    杨瑞这才知道,原来徽乐、现在的右王,曾经是仰慕兄长杨放的,因为仰慕,所以兄长为陛下授课时,当时的公主都会去听,听完了就和兄长对坐辩驳。

    杨瑞听完便唏嘘不已,她曾经仰慕兄长,却只是怯怯地不敢亲近。

    她有些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不管做什么,她都畏怯,在家时,怕兄长申斥自己,入宫时怕姨母不满意自己,怕陛下不喜欢自己,她就是这么战战兢兢地活着。

    陛下道:“朕这妹妹,就是这个性子,过了几年,喜欢上那混小子徐奉缨。”

    “啊?”杨瑞这下有些惊讶,道,“当真?”

    陛下道:“是。你不晓得?全秣陵都知道了!她与徐奉缨同乘一骑,招摇过市,徐奉缨那个榆木脑袋却不开窍,拿她当兄弟,可没把她气死,于是也不喜欢了······她就这点好,不论做什么,提得起放得下。”

    杨瑞真不知道右王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笑道:“便一直这么独着?徐将军去江州驻守,也是前年的事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呢。”

    陛下道:“她才刚及笄呢,朕不急着嫁她。再说了······徐奉缨那小子,配不上她。”

    徐奉缨已经军功在身,只要全盘拿下江州,封侯指日可待,而且徐奉缨打磨得如何,陛下也是知道的,却还是说配不上,杨瑞道:“那若右王还是看上配不上她的呢?陛下是随她去还是为她指婚?”

    陛下显然被这假设气着了,他和徽乐——不,右王,他和右王虽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亲近,听杨瑞这么说,他道:“让她嫁!后悔了就和离!”

    杨瑞从小就只喜欢过陛下一人,从来没想过和离这个词,总觉得嫁人了一辈子也就定了。她一时觉得新奇有之,逾矩有之,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陛下却好似希望她能对此事表达看法,问道:“你说,文忠公家风如何?”

    文忠公?

    杨瑞一愣,道:“只是少时随兄长去拜访过一次,文忠公夫人很亲切,文忠公也随和,怎么?陛下觉得文忠公家郎君不错?哪一位?”

    陛下道:“最小的那位郎君······这是先皇给淮烁指的婚事。”

    杨瑞就想起,文忠公的小儿子其实和陛下还有一些渊源。

    那一晚太后用胡菁要挟她时,曾说过,陛下疏远太后的契机,就是因为被文忠公的儿子推下了水。杨瑞问道:“便是那位,推陛下入水的郎君吗?”

    陛下一愣,半晌才道:“啊···是。”

    杨瑞便合理担忧道:“莫非是小郎君性情暴戾?要是他也这样对右王······”

    陛下想了想,道:“你说得有理,是该好好相看一番,我自会去和母妃商量。”

    杨瑞便低下头继续翻看内务呈上来的料子,打算给未出世的孩子裁衣,陛下也看见了,他没说什么。

    杨瑞其实心里也明白,沈家虽倒了,但是太后在宫中仍有一席之地,陛下暂时没法跟太后闹得太难堪,她这也是在做无用功罢了。但是对于该怎么消磨时间,她已经有了不少心得体会。

    陛下问她:“要不把游奴送出宫去养着?交给你兄长?”

    杨瑞知道后宫对这孩子来说太过凶险,但是她抬起头来笑道:“臣妾会护着她的······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陛下喜欢女孩还是喜欢男孩?”

    陛下想了想,最终道:“别像我就好。”

    杨瑞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虽然陛下只有十八岁,但是她总觉得他学着自省已有二十多年,他很了解一个陛下该做什么,也了解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他厌恶他自己,同时又是自信的,从来不怕自己的锐气被隐忍消磨掉。

    陛下实在、实在不像是和她一路的人。

    或许她是渐渐清醒了过来,旁观者清,反倒比从前看陛下看得更多,越了解陛下,她似乎就越能知道该怎么去取悦他,只是现在她却没有这心思了,从苦海中脱离出来已经要了她的命,如果再来一回,她真就死在里头了。

    杨瑞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萧墙之患已经不再是悬顶之剑。

    陛下让她的母亲进宫侍奉,母女再相见的时候,家里当家的已经是兄长,而非父亲了,母亲只是苍老地笑了笑,一门心思地投入到照顾外孙的事情里,没再像除夕那样声声泣血地喊她娘娘。

    快到临盆的时候,连徐凤笙也进宫来了。

    这还是头次女官留宿宫中,朝廷自然是流言四起,杨瑞那时还不知道徐凤笙新寡,只是觉得徐凤笙总是穿着素白的衣裳,并不像她绯色的官服那样好看鲜妍,还觉得奇怪。劝她多回家,生下个孩子就知道为人母的快慰了。

    徐凤笙并没有多伤心,只是笑答:“臣知道了。”

    后来杨瑞知道的时候,陛下才同她解释道:“徐大人自己并不觉得是大事,怕你为她伤心,才没告诉你。”

    杨瑞听到陛下已然称呼徐凤笙为徐大人,叹了口气,道:“臣妾只是有些感慨。从前徐大人被先帝定为来日中宫的时候,臣妾同徐大人还是闺中密友,别说是新寡,便是昨日夜里院内新开了一朵月季,也是要一起叙话的。现在却······”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一点察觉都没有。

    细细想来,她被自己拘在宫里,已经两年有余了。

    宫里的岁月又长又消磨人,她已经能这么平静的说出,以往她不愿面对的事实了。

    杨瑞说道:“她是个聪慧的人,大概猜得到臣妾在宫中过得如何,臣妾却连她嫁的夫君,都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

    陛下说道:“王昭简吗?他啊,你想想看,王婼娴的兄长,该是怎样的?”

    还没等杨瑞回答,陛下就径自说道:“王昭简比王婼娴稳重得多,算不上可用,但为人朴诚敦厚,算是个翩翩公子吧,就是身子虚弱了些。”

    王昭简······杨瑞这才听闻昔年王家二郎的名讳,其人却是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母亲和徐凤笙都留在宫中照顾她,再加上常常来找徐凤笙说话的右王殿下,立政殿突然就热闹起来,德妃王婼娴喜欢热闹,于是也带着新晋的秀女来立政殿陪她说话。

    小的时候,也是夏日,母亲给来杨府玩耍的姐妹分冰镇的水果和冰皮糕点,那时候徐凤笙常常是侃侃而谈的那一个,王婼娴不占理也要跟徐凤笙争辩,往往是一堆歪理,徐凤笙也耐心地给她纠正过来,杨瑞呢,就坐在人群中,安安静静地,听她们说话,时不时插上一句。

    她看着母亲和徐凤笙,就想,嫁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离了丈夫,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心境呢?

    杨瑞想,她们看不出快乐,也看不出阴郁,难道一辈子就该这么不咸不淡、无波无澜,假装情爱与自己无关吗?

    一晃几年过去,唯一没变的是王婼娴,她一进立政殿,见了礼,还是先去烦一烦徐凤笙,一会说:“嫂子,你真做过女红吗?”一会说:“嫂子,你这手看来只能做锦绣文章,做不出锦绣来的。”

    新晋的秀女来请安的那日,王婼娴带了酒来,她站在主位一侧,捧着酒壶同杨瑞道:“臣妾知道娘娘喜欢饮酒,特意差人去五海寺沽酒,不多,娘娘尝个味道就好。”

    没想到被屏风后的母亲听见了,母亲无奈道:“德妃娘娘且住,有孕之人喝不得酒的。”

    王婼娴就有些遗憾,她道:“啊?本宫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这个。”

    杨瑞却说:“阿娘,就喝一杯。”

    下面坐着的秀女看到皇后的娇憨做派,攥着手帕忍着笑。她们本以为后宫空虚是因为皇后难以相与,这下见了皇后,一众秀女心下安了不少,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看诰命夫人怎么对付皇后闺女。

    最后还是取来了酒,德妃让秀女们都尝尝,叫她们沾沾佛门酒的清净,也好身在世中、心在世外,少在后宫作死。

    杨瑞听她这样说,笑得不是很端庄。

    她尝了尝,仿佛又回到进宫前,试灯的那个晚上,眼前似乎还是送荷大师那张浅浅的笑脸,她问道:“德妃妹妹,这酒······莫非是送荷大师酿的?”

    王婼娴道:“是!娘娘从前饮过?”

    杨瑞觉得有缘,就把浅浅的一杯酒饮尽了,她问:“饮过,滋味绵长,只是不知道是何名?”

    王婼娴不以为意,不屑道:“那秃驴乱起的名字,娘娘就别问了。”

    王婼娴就是这样,杨瑞笑一笑,并不盼着她能打心底里改掉“秃驴”二字,她转而问博学的:“徐大人听说过吗?”

    坐在杨瑞下首第一位的徐凤笙品着酒,正有些出神,听她问话,道:“回禀娘娘,的确不是什么好名字。”

    一众秀女们瞧着上首的几位,都被挑起了好奇心,有一位秀女见皇后并未恼怒,胆子大了起来,就笑问:“徐大人知道?不知道咱们姐妹今日能不能长长见识?”

    杨瑞也道:“龙都禁宫,自是有陛下龙虎之气震慑,更何况是佛门中人所起的名字,想必不会冲撞,徐大人便说吧。”

    “是,”徐凤笙说道,“此酒名为‘苦海’。”

    那发问的秀女十分伶俐,立刻连声道:“是好名字呀!此酒先苦后甘,正如陛下同皇后娘娘同心同德,否极泰来!”

    凝碧见杨瑞没有发话,立刻斥道:“想在皇后娘娘面前卖弄聪明,也要肚子里有墨水才好!简直是轻狂!”

    苦海无边,哪有什么苦尽甘来?只能回头是岸。

    那秀女脸色一白,赶紧离席跪下请罪,杨瑞却只是一愣,道:“的确是好名字,酒也是好酒,不必闹得姐妹不愉快,徐大人和苏秀女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