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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淮熙说让他去江州前线的时候,苑镜是有些惊讶的。
这惊讶并非是贪生怕死所致,而是他知道,越淮熙一向都尽力阻止他和北魏的人见面,越淮熙还只是太子的年岁里,北魏总是有来使,越淮熙从来不见,连带着苑镜也见不到,一回二回苑镜还能调侃一番是“王不见王”,三回四回之后,他就知道了不对劲。
要说他的来路,他敢说自己和景霆钧还有越淮熙是目前最亲近的。但是苑镜也的确是从江州战场上被杨放捡回来的,那个时候他什么也不记得,就只有腰间挂着一个木槿花纹的酒壶,耳朵上戴着一对银制耳环。
对于木槿花这玩意,苑镜只要细想,脑子就疼得发疯,好像这疼是连着他的心肝。而银制耳环的样式就很明白的告诉他,他是北魏人,或许是汉人和少数民族的混血。
因此越淮熙不让他见北魏人,他也很少主动说要上前线。一来,苑镜没什么功成画麟阁的追求,二来他惜命。因此越淮熙头次跟他提起的时候,苑镜还在开玩笑:
“得了吧!我又不是什么小年轻,一把老骨头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越淮熙拿刚看完的奏折砸他,道:“你?你祸害遗千年,我死了你都不一定会死。”
苑镜捡起越淮熙胡乱扔的奏折,觉得自己越发像一个内官了,他道:“我大好青春非要陪你进宫做内官,虽然你没给我那一刀吧,但是我发觉我现在是越发禁欲了,看着宫女都没什么想法。现在你还要派我上前线,我的老婆孩子就更没影了······”
越淮熙笑道:“你愿意跟那种三观完全不合的女人结婚生子?”
“我乐不乐意是一回事,”苑镜跟越淮熙讲道理,他道,“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是你的态度,我可是分得门清儿!”
越淮熙笑了笑,突然沉默下来,苑镜抬头看他,越淮熙却已经敛了笑意,问道:
“你不愿意去江州吗?”
苑镜这才知道越淮熙是认真的,他把奏折放在桌上,问道:“越淮熙,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越淮熙一愣。
苑镜就接着说道:“你敢以身犯险去斗太后,我为什么陪你?我看你活得不舒心!但是江州陷落,关你什么事?难道摄政王真就是你哥了?他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越淮熙’而已!”
“算我求你了。”苑镜知道这话说得冷漠,顿了顿,缓和了声音道,“景霆钧那小子喜欢上了打仗,那是他的事情,你可别因为这个就陪着他闹,前些日子因为江州的事情你跟杨放吵,我当时就想跟你提这话了。”
越淮熙很久没说话,就在苑镜以为他要答应的时候,越淮熙却突然说道:“景霆钧是景霆钧,我是我。如果打不下江州的话,我也不舒心——你可以这么理解。”
苑镜快被他气死,道:“您气性是越发大了!您不舒心?您是不是要学成吉思汗打到多瑙河去啊?您就说说,您运气比我和景霆钧都好,过来就是皇子,起码吃穿不愁,您哪来的这么多不舒心?”
越淮熙站起来收拾着桌面上的奏折,道:“你要是清醒的时候被自己哥哥的尸体压着,你也舒心不了。”
苑镜觉得这话说得绝对了,他道:“那不一定,我没有心。”
但是越淮熙都这样给他卖惨了,苑镜也确实知道那件事给越淮熙带来不少的心理阴影。越淮熙虽然是皇子,但是江州陷落的时候,越淮熙还是个没什么地位的皇子,他被言舜回俘虏,据说还遭受了刑讯逼供,让越淮熙说出沈凌的藏身之处,也就是那时候言舜回把越淮沥的尸体扔在越淮熙身上。
苑镜心想,要是自己过来的时候,遇上那副场景,恐怕也很难保持镇定。
最后苑镜还是答应了去前线。
他,还有景霆钧、薄千秋,和一个读书人。
非常奇怪的组合。
行程第一天那个读书人就开开心心地跑来跟他们报道,自我介绍是新科进士,目前在翰林院供职,是徐凤笙的门生。他说的时候苑镜在看边境布防舆图,没空搭理他,薄千秋和景霆钧的话就更少了,那年轻人竟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被落了面子,凑上前来喊:“苑内官!”
苑镜心想,还没完了。
抬头一看,发现这位弟弟他曾见过的。
是在簪花宴上,这小子盯着越淮烁看,仿佛一辈子没看过姑娘似的,眼神格外的专注干净,那时苑镜就心想,什么纯情大男孩。
这小子在簪花宴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越淮烁,虽说没存坏心,但是跟着跟着,就跟到了皇帝面前,要不是苑镜出面拉住他,怕是要被影卫拖走教育一番的。
“哦,是你啊。”苑镜这才觉得有些意思,放下舆图,道,“说了半天,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说名字,就搔搔脑袋,说道:“我叫宋知鹤。”
苑镜一听,乐了,道:“文忠公家的三郎?”
宋知鹤似是没想到他记得这个,忙道:“是。大人认识家父?”
苑镜道:“有过一面之缘。”
宋知鹤听他这样的一句客套话,却好像真信了苑镜和他父亲有过命的交情,不再那么拘谨,突然问道:“大人,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苑镜示意他说。
宋知鹤就问:“簪花宴上我跟着的那姑娘,是哪位大家小姐吗?”
原来还是个憨货。
苑镜没想到他都看着越淮烁看那么久了,还没猜出越淮烁的身份,他突然想起这位宋知鹤似乎还是先帝钦定的公主驸马,觉得事情愈加有趣,就道:“哦,她呀,我也不熟,只知道她名叫淮烁,不知是哪家小姐。”
闻言,在一旁抱着水盆饮马的薄千秋往这边看了一眼。
苑镜面不红心不跳,宋知鹤继续问:“那,这位淮烁小姐,跟她说话的,是她的夫君吗?还是准夫婿?”
那就是越淮熙嘛。
苑镜快忍不住笑了,薄千秋都听得咳嗽一声,簪花宴上,这位宋知鹤应该是见过越淮熙的,就算没仔细看到脸,看装束也该认出来了。
苑镜说道:“啊······这个我就更不清楚了,或许,咳,或许是准夫婿吧······哦,我突然想起那姑娘家住哪里,不然等回京了,你亲自上门问她家里?”
宋知鹤虽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劲,但还是忙道:“大人请讲。”
苑镜说道:“她应当是住在旧宋门附近,内城之外,府邸绵延,很好找。”
苑镜说的就是越淮烁的右王府府邸。
宋知鹤道:“那么是贵族小姐了?”
“说不准。”苑镜说道,“也可能是来投靠亲戚的。”他说到这里,觉得奇怪,问宋知鹤,“你不常住在京中吗?”
宋知鹤说道:“家父去世后,就很少在京中府邸住了,我母亲喜欢郊外,我便常常去郊外陪她,所以······旧宋门,我还得找找。”
苑镜心想,你慢慢找吧,等你找到了越淮熙写的右王府匾额,吓死你。
不过,路上有个宋知鹤,苑镜也就不必憋着不说话。苑镜知道薄千秋有些怕自己——虽然苑镜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不愿意去逗薄千秋跟自己说话,有一次他没声响地、吓了薄千秋一跳,薄千秋紧张得直接就把刀拔出来了。
而景霆钧又是个能闷死人的,除了讨教武功之外没别的话。
但是宋知鹤不是傻子,苑镜逗了他几回之后,宋知鹤就问了:“苑大人,我想了想,您不知道那姑娘姓什么,却知道她家住哪里,您莫不是在诓我?”
苑镜及时止损,不再逗宋知鹤了。
没有宋知鹤作为调剂,苑镜的日子无聊许多,一行人一路往江州赶,动身五日之后,突然开始降温,离了汉江中下游的丘陵地带,风越来越刺骨,到了江州南镇的时候,苑镜已经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了。
江州被汉江一分为二,南镇江边的迎来送往楼前,满是木槿花。苑镜记得,自己刚刚清醒的时候,就是在江州北镇的战场上,身上是士兵的尸体。
那时候苑镜什么也不记得,但是毫无目的地乱走总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冒着被俘虏的危险来到了南镇,就是为了去迎来送往楼。
他听说,迎来送往楼前面,有许多的木槿花。
但是他去的时候,木槿花已经被毁去大半,言舜回打下江州,将迎来送往楼烧毁了一半,那天苑镜登上迎来送往楼下的佘山,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去吊唁此楼的文人雅士。
他就是在那里碰上了杨放,然后被带回秣陵的。
苑镜骑在马上眺望复建的迎来送往楼,正要久违地感慨物是人非伤春悲秋一番,景霆钧和他并行,突然开口说道:“你穿这么厚,到时候让将士看见,未必服你。”
苑镜本来就很微弱的那么一点愁绪被景霆钧这话毁了个干净,他道:“只要你服我,一切好说。”
两人正针锋相对沉默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云哥!”
苑镜看到有一个人策马冲过来,堪堪在他和景霆钧面前停下,徐奉缨勒马,半晌有些不好意思道:“苑大人!”
徐奉缨儿时也常去越淮熙的马球场玩,苑镜也知道这小子个性,就笑:“行了!刚还云哥喊得亲热呢!我回避,你们聊。”
徐奉缨忙拦他,跟他嬉皮笑脸,道:“苑大人!别啊!您的骑射功夫要是没落下,我还想跟您玩两把呢。”
苑镜扬鞭赶徐奉缨座下战马,道:“谁跟你们这些孩子一块玩!滚一边去!”
正当走在后面的薄千秋和宋知鹤也过来了,两人和徐奉缨正经见了礼,徐奉缨也就收起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和二人寒暄几句,又揶揄了一番他稍熟悉些的薄千秋,之后徐奉缨和景霆钧交代了很久的局势,然后策马过来问苑镜:“苑大人,怎么薄侍卫也来了?”
苑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就笑道:“将军就把她当个兵使,别太当回事,她也用不着将军刻意关照。”
他这样说,徐奉缨就道:“好。”
到军营里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苑镜被风吹得舒服,反而不想那么早就回帐篷里闷着,吃了晚饭后就在江边走动。
他虽然是作为监军来的,徐奉缨却也不需要他多帮什么忙,景霆钧是他自己教出来的,战术上的问题,也不需要他多操心。
“只是有件事情需要苑大人援手,”徐奉缨道,“有一批我们的士兵要从敌方战俘营放归,您帮末将确认一番——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这事牵涉到八年前江州陷落的时候。
越淮熙让苑镜查了那一战摄政王惨败的真相。结果查出是北魏和摄政王互相归还人质的时候,掺杂了北魏的奸细和疫病患者。
苑镜长出一口气,一团水汽就散在江边的空中。
越淮熙一直怀疑这世上不只有他们是异世之人,查出了这种相当前卫的战术时,他就更怀疑北魏也有这样的人在为皇室效力,越淮熙相信苑镜能找出这个人来,苑镜也只好相信自己可以。
他在江边散了一会儿步,回到帐中的时候暖和很多,渐渐地困意也就袭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州这地方象征着他的开始,反正一向无梦的苑镜睡下之后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人叫他“师父”。
苑镜只收了景霆钧这么一个学生,而且照景霆钧的叫法,应当是“老师”。就算是在梦里,苑镜也很想纠正这一点,但是那个人还在喊他师父,苑镜看不清楚他的脸,只依稀知道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求他这、求他那的,很烦人。
苑镜第二日早上起来,脑袋昏沉,整个思绪充斥着小糖人、拨浪鼓或者绿豆糕这种小孩子玩意,严重影响了他的思维。
宋知鹤来喊他见见将士,苑镜都推辞了。
虽然是深秋,木槿花根本不会开,苑镜还是重游了迎来送往楼。
迎来送往,他想,这楼也不知道要送他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