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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潮声其三·热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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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这一箭如何?”

    这小子,第一天练箭,似乎就等着人夸了,还真是皇子脾气。

    “差得远。”苑月说道,他抬起眼来睨那颗中箭的靶子,道,“你不要射一箭问一次,多练练吧,成吗?”

    言舜回笑得坦荡,道:“就是因为射的不好,才要多问。”

    苑月给他一个白眼,坐在椅子上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敌不过言舜回站在中庭等他,懒懒地离开了蜗居的摇椅,一巴掌拍这小子的腰,道:“我瞧你整个人就没劲儿呢!腰绷直了!”

    “练感觉。”苑月指导他,“手动起来的时候,要停随时能停······你见刽子手砍人脑袋吗?”

    言舜回道:“砍脑袋?”

    苑月只是举个例子,并不是要言舜回真的去看,他就含糊过去,道:“啊是啊,他们就算已经挥刀了,也能随时停下······你想好要瞄准哪里,手抬起来,停住,放弦。”苑月绕过言舜回的背,扯了扯这张弓,道:“这张弓也太不得劲儿了吧,明天我给你做一个。”

    言舜回立马高兴起来,道:“真的?”

    “别高兴地太早,”苑月瞥他一眼,道,“你要是拉不开,就别跟人说你的骑射功夫是我教的。”

    苑月其实并不想教他这些。

    一来,这也不是苑月本来的本事,而是这副身体留下的肌肉记忆——他怕误人子弟。二来,言舜回不是一般孩子,而是皇子,并不全权由苑月来管,立规矩就是难事。

    但谁让人家娘看自己可怜,聘用自己当老师。

    苑月虽然有人类本质上的自命不凡,也有安于现下生活的懒惰天性,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懒惰,就这样呆在皇宫里,名义上是老师,实际也不教很多东西,算半个奴才。

    下跪这种事情,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他伺候的主子言舜回,虽然是皇帝老头最喜欢的儿子,却也不是每天都能得到皇帝老头的好脸色,有时也会趴在苑月背上跟他唉声叹气,苑月从来不跟他虚与委蛇,照样练自己的字——苑月的语言不是问题,一手毛笔字却写得很是一言难尽。

    都是些小孩子的烦恼,苑月不想多问,只等着时间来解决问题。

    直到有一次言舜回被他老子关了禁闭。

    言舜回出不了宫,连带着苑月也要闭门不出,一个星期都还好,过了半个月,苑月就察觉到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和言舜回休戚相关。苑月想着小孩子未必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去问言舜回的妈。

    言舜回的母亲是回鹘人,苑月就用回鹘话问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言舜回的娘从前也是只身打马过草原的女子,就算到了宫里,皇帝老头也尊重她的民族着装习惯,通常都是穿一身骑装。可能是出身关系,言舜回的娘琼妃待苑月相当客气,苑月问了,她就答:“那群鲜卑人又闹事了。”

    苑月一愣。

    就苑月在北魏呆的日子来讲,鲜卑大部依旧在北方,是皇帝老头拜把子的兄弟族群,“那群鲜卑人”一般指的是南下到了汉江一带的一群人,后来就拥十六峰,创立了拂雪门,据说一直以来都保留着鲜卑族的传统,并未被南周那一群汉人同化。

    苑月就问:“拂雪门又截了朝廷去江州的军队?”

    琼妃道:“是······鲜卑的可汗都俯首称臣了,那群顽固不化的野人。”

    苑月听说皇帝老头收服鲜卑可汗,押上的筹码是一片草原,但是拂雪门身处南方的“穷山恶水”,草原对于他们的吸引力无疑就很微弱。

    苑月想了想,这事情说大也大,却不能用宰牛刀去对付拂雪门:武林皇家的名头摆在那里了,派兵围剿未免就显得皇帝老头不能容人。

    苑月就道:“不如,给他们修一座石窟吧?”

    琼妃问:“石窟?”

    她还没细问,那边言舜回已经对琼妃送进来给他玩的猞猁失去了兴趣,抱着那团小东西过来听他们说话,琼妃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倒是言舜回问苑月道:“什么石窟?佛窟吗?”

    “阿槿!”琼妃喊言舜回的小名,“你别再管这件事了!母亲为你说去,你还想冒犯你父皇吗?”

    基于对言舜回这个棒槌的了解,苑月猜也猜到这孩子肯定对拂雪门喊打喊杀了。小孩子就是这样,总是不知道小事化了,不过苑月也能理解,这十几岁年轻气壮的,就该好好装逼。

    虽然作为皇子而言,苑月并不推荐言舜回采用这个思路。

    言舜回被他母亲推开,却没有走,看着苑月,苑月就伸手作势拦下了琼妃,道:“娘娘,这事情,让殿下去说,指不准能将功抵过呢。”

    苑月虽然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却也不愿意呆在深宫里教导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了此一生,他便承诺道:“娘娘要是觉得不稳妥,便说是我胡言乱语,想必陛下也不会为难殿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琼妃也就同意了。

    言舜回似乎也同意这一点,苑月看这孩子眼中光彩耀眼,在心里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但是言舜回却实在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一日之后,皇帝就批复了言舜回的请罪折子,折子里言舜回就写了苑月教他的东西,皇帝看了这封折子,立刻宣去了言舜回,没等半日,言舜回就跑回来,跟苑月讲:“父皇解了我的禁足!”

    苑月心想,得了,起码不用掉脑袋。他扯了扯被子,往床里一滚,就打算接着睡午觉,言舜回却没走,接着道:“我怕父皇降罪,没说是你教我的。”

    苑月觉得这样挺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然这么说有些自恋的成分在,但是他二十岁之前学的东西的确在这里能派得上大用场。他一个异世之人,委婉点说是有些古怪,尖刻一点叫一身反骨,并不想被皇帝老头“招安”。

    言舜回这机灵孩子却很好问:“这些东西,师父怎么知道的?步六孤爷爷都不知道。”

    步六孤是言舜回的叔祖,半个鲜卑人,但是毕竟是汉化之后的鲜卑人。皇帝老头有那么一点鲜卑血统,却急着要证明自己是汉人,苑月觉得有些好笑,拉着被子跟言舜回角力,说道:“我师父教的。”

    言舜回就接着问他:“那你教我好吗?”

    苑月心烦,觉得逮着人半梦半醒的时候提出请求,简直就像在下午五点去银行办事。苑月一点瞌睡就要被闹完了,索性捂着被子不理会言舜回。

    言舜回不死心,像是明白苑月不会生气,喊他:“师父!”

    “师父!”

    “师父······”

    “我教我教!”苑月道,“我教还不行吗?”

    苑月方才往床内侧一滚,正好给了言舜回可趁之机,这孩子一扑上床,占了另外半个床位,,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言舜回用身体语言表示“师父最好了”,苑月没翻身,笑着伸手把言舜回推下了床。

    既然是从鲜卑族开始的,苑月也不想舍了这个开门红,就接着这个话题讲下去,

    当天晚上,苑月铺开纸笔,准备跟言舜回讲些他知道的东西,算是不愧对那一声“师父”,苑月想了想,还是学着当年教授的话起了个头:“殿下,你觉得各行各业做到极处,是什么样的?”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的教学过程是严肃的,苑月用了敬辞,果然,言舜回一听就道:“别叫我殿下。”

    于是苑月好不容易找到的严肃感就毁了,他服气,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言舜回就道:“当然是要叫人望尘莫及。”

    苑月握着自己的脚踝,坐在榻上,侧着身子卷桌案上的宣纸,道:“我的师父不是这么教我的,我今天也就拾人牙慧来告诉你,你若不是这么想的,尽可以提出来,我们探讨一番。”

    苑月的教授当年怎么教育苑月的,苑月也怎么告诉言舜回。

    学问做到极处,是举重若轻。

    苑月说道:“制服你的敌人也是一样,未必需要太强硬的手段,比如建造多神窟:古鲜卑族最信奉萨满,用信仰征服他们,不是比刀兵征服他们更省事吗?”

    言舜回其实只是听了苑月这计划的大概轮廓,并不明白其中因由,听了苑月这话,也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好在苑月并不期望言舜回一点就通,他只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未来北魏需要征服南周,我们面对的就是汉人,你了解汉人吗?”

    言舜回反问:“朝中大多数官员不都是汉人吗?”

    言舜回说完,自己也知道说了句傻话,就挠了挠头,坦诚道:“不是很了解。”

    苑月觉得他态度不错,笑了笑,道:“你比你想象中了解汉人,因为你说的是汉族的语言。”

    言舜回不觉得这就算了解,他还会说鲜卑话和回鹘话,但是并不知道鲜卑人和回鹘人是怎么生活的,于是问:“为何这样说?”

    “‘为何这样说’,你看——”苑月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了五下,道,“——汉人的诗歌是从四言到五言、七言,五言的节律就是二三,‘为何’,‘这样说’。其实不知不觉中,你念过的书,就影响着你说话的节律,向着汉人靠齐。”

    言舜回一愣。

    苑月见他发愣,就顺着这话讲下去,道:“这只是一隅。其实你的父皇在学习汉人的制度时,无意之间就学习了汉人的思维,你是在汉人的制度下长大的,自然就比你叔祖更懂汉人。”

    言舜回问道:“可是,了解了他们,又要怎样征服他们呢?不养兵的话······汉人并没有鲜卑人那样的信仰。”

    苑月道:“你也说了,一个多神窟的花费比一场战争更大,但是你父皇还是愿意造多神窟,你想过为什么吗?”

    言舜回有些踌躇,过了半晌才道:“因为,就算打仗,也赢不了南周。”

    因为母妃的教育,言舜回是个想要开边扬武功的皇子,说起这话的时候格外无奈。

    “越淮沥的追暮营,是吗?”苑月笑道,“追暮营的确是天下最优良的军队,但,这正是南周的一柄双刃剑······我问你,是打仗的耗费大,还是养兵的耗费大?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耗费大,还是养兵千日的耗费大?”

    言舜回有些懵,他道:“养兵的确比打仗耗费大,但是······养兵连带着打仗,不是比养兵的耗费大么?”

    “只能说看似如此。”苑月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南周本可以用养追暮营的银钱做其他的事情,便是治理江州的水患,也比养一柄不出鞘的剑要高明。养兵的耗费并不仅是银钱的耗费,还有本可以修建的堤坝的‘耗费’,这不是耗费吗?”

    言舜回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赞同,他问道:“可是越淮沥的追暮营镇守在那里,我们却不养一支足够抗衡的军队,不是置我朝于十分危险的处境吗?”

    苑月道:“追暮营固然厉害,但是南周的其他军队呢?”

    言舜回一愣,他虽然是皇子,却还没到对时局了然于胸的程度,这一问问到了他的盲区,苑月也不打击他,跟他讲道:“南周开国重文轻武,为了削弱将领实权,采用更戍法,每个将领手下的兵,不可能长期跟随,将士之间没有默契的配合,虽然越淮沥的追暮营是更戍法的例外,他也的确有想要废掉更戍法的企图,但是仅仅、只是追暮营。”

    言舜回说:“可是用和谈拖住他们,并不是办法······在皇祖父的时候,都是南周来向我们进贡。”

    “进贡和和谈并不是一件丑事。”苑月道,“这为解决朝中问题赢得了时间,你父皇进行的改革,就是在和谈的间隙里完成的,但是你看南周,他们的内政,如何?”

    言舜回皱眉,道:“越淮沥摄政,自然是稳。”

    “不,就是因为越淮沥。”

    苑月说道:“越淮沥的强权手段,把南周治理的滴水不漏,但是独木难支,只要越淮沥一死,南周还有谁能治?那个喜欢打马球的纨绔皇子吗?”

    言舜回想了许久,还是道:“越淮沥正值壮年,怎么会说死就死?”

    苑月还是用了敬称,他沉声道:“殿下,追暮营是最优良的骑兵,但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者,都在拂雪门······殿下,你要想想,既然对拂雪门的手段上你吃了亏,现在要营建一个多神窟,陛下却没有让你来办的想法,你之前被禁足,打掉了门牙,难道准备和血吞了?”

    苑月继续跟他讲:“这活如果你揽下了,办得不好,我们认栽,若你办得好,那是你的功劳,不能让别人横插一脚,更何况,要是和拂雪门接洽的人是你,那么你日后从他们那里借一个刺客,不是轻而易举吗?再进一步讲,越淮沥的性命,也就手到擒来了。”

    苑月没注意到言舜回的神色,他许久没有用自己原来的知识分析这些,继续说了下去:“一旦越淮沥死了,追暮营群龙无首,南周各方被弹压的势力各领风骚,到时候谁能说得上话?”

    言舜回这才抬起眼睛:“世家。”

    “没错。”苑月说道,“世家中,外戚必然占上首,内政立刻乱套,就算有追暮营,他们也打不过江来。”

    苑月说完,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在第一堂课就跟言舜回说这些,这些事情,从苑月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琢磨,同是说着汉话用着汉字的两个国家,没必要长久地对峙下去,徒然给不知道等在哪里的渔翁好果子吃。

    言舜回喃喃道:“幸好我没跟父皇说是你······”

    苑月已经冷静下来,等到言舜回这句话,半晌才笑了笑,问:“怎么?不愿意我替你父皇鞍前马后地忙活?”

    言舜回的回答坦坦荡荡:“到那时候,你就做不了我的师父了。”

    苑月觉得这小子真腻歪,可能是缺少一份正常的父爱,就问道:“这些东西,你想学吗?”

    言舜回答应地毫不迟疑,道:“想!”

    苑月笑道:“可是一开始会很枯燥,从语言讲起,什么风俗习惯、家族文化、上下级关系,可能还会讲一些商贾的交易······”

    言舜回很笃定,道:“我想学。”

    苑月正式开始教他,不仅教这些,另一边苑月还研究着复合弓的制法,按照约定给言舜回打造一把劲弓来,言舜回看到他研究这个,时不时凑来工作间视察工作,苑月也就试试他的力气。

    让苑月纳闷的是,这孩子吃的也好,体训也完成得一丝不苟,个子抽条似的,偏偏力气差强人意。

    “站稳没?”苑月侧身面对着言舜回,伸出一只手,肘对肘,腕对腕。

    “站稳了。”言舜回打开步子,握着苑月的手。

    苑月突然一发力,把言舜回往自己这边拉,要是言舜回还能站定,苑月就可以把他做的复合弓给言舜回耍了,但是一次不行,两次不行,每次言舜回都被苑月扯得一歪,摔在苑月怀里,琼妃都纳闷,问言舜回:“你的武课师父不是说你力气够大了吗?怎么还跟女人似的乱倒?”

    言舜回看一眼苑月,垂头道:“苑师父更有本事。”

    苑月被他奉承得很得意。

    后来苑月心想,自己真不算一个好老师,自己从前两年时间借助搜索引擎海量阅读的东西,他全塞进一年里,一股脑地塞给言舜回,好在言舜回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学生,就算有这样的知识密度和填鸭式教学,他还是能融会贯通,这一年里,言舜回还在督工那座神窟,苑月给他画图。

    驯鹿、啄木鸟、犴······苑月画不出来的,就跟皇宫里的画师一起画,不对就更正,苑月记得并不是特别清楚,因此对着一群改画的画师厚着脸皮形容。

    言舜回问他:“你笑什么?”

    苑月环抱着手靠在门上看画师画画,笑道:“我觉得在你们这当画师真可怜。”

    虽然言舜回还是下盘不稳,但是苑月想着,这孩子也大了,于是在言舜回被他爹打发上战场的那一年,把复合弓给了言舜回,道:“别死了啊。”

    “不会死。”言舜回那时十六岁,初阵,在一丛木槿花前笑得意气风发,道,“我还要打下南周——师父做我的谋士!”

    那时候苑月心想,得了吧,做谋士?我只想苟得一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