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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潮声其七·十年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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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淮沥死了?”苑月觉得言舜回的这个假设很大胆,吐出果核来,道,“你不该给自己设置更有挑战性的条件吗?”

    “这的确是最有挑战性的。”言舜回道,“你想,越淮沥一死,追暮营还有谁能当主帅?”

    苑月想了想,道:“不知道。”

    言舜回道:“我一开始也觉得没有,但是现在有个叫做沈凌的人,原来是越淮沥的副将,现在是主帅,他的打法和越淮沥很不一样,而且,仗打到这个地步,朝中也有微词。”

    苑月啃着手里的桃子,突然看到了帐外的拂雪门门生,道:“什么时候拂雪门归附了?”

    言舜回被他问得一愣,知道苑月又忘了一些事情,就问:“我现在多大了,你还记得吗?”

    苑月道:“你多大,你不就十五······”看着言舜回的个子,苑月突然觉得自己这话站不住脚。

    苑月有些不耐烦,道:“你刚才问什么?沈凌?那是谁?”

    “越淮沥的副将,现在是主帅。”

    “哦,主帅。”苑月道,“你也不了解他?”

    “是。”言舜回说道,“而且我们这边的士兵里还有疫病。”

    苑月讶异道:“玩这么大?疫病?敌方知道了吗?”

    言舜回道:“你教我的,第一时间封锁消息,现在知道的只有我的副将和少数士兵,还有皇兄——他在我的身边留了探子,这我没办法防。”

    苑月说:“那就好,还没那么不可救药。”

    “可是你非得设置这么多障碍的话,”苑月还是说道,“就没有那么多人道主义的路可走,你一定要赢?”

    言舜回笑道:“你觉得我输了比较好。”

    苑月道:“如果是疫病的话,你确实该退一步,退一步不意味着输。”

    言舜回道:“那我要是一定要赢呢?你会怎么想我?”

    苑月笑道:“这只不过是模拟而已,我能怎么想你?你要是想赢,也不是没有办法,把那些疫病传到南周去,他们那边未必有咱们这种人才,不一定能控制得住,内耗一多,你自然就赢了。”

    言舜回眼睛一亮,接着问:“可是他们看到我们按兵不动这么久,肯定会防备着我们。”

    苑月笑道:“你想法子嘛!送一些他们不会拒绝的东西去,比如交换战俘,神不知鬼不觉。”

    说得对,言舜回心想。

    苑月等了半天,也不见言舜回继续说下去,就问他:“今天晚上还上课吗?”

    言舜回愣了很久,苑月几乎都要觉得这孩子有什么毛病了,转眼去看他,言舜回却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苑月的手,道:“师父。”

    苑月觉得浑身不自在。

    “要是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我这样做了,你会怎样?”

    苑月将言舜回的手甩开,反问道:“你会真的这样去做吗?”

    言舜回看着他。

    苑月侧卧在榻上,道:“你不要小看了自己。你父皇母妃都宠着你,你该是有足够的资本去做选择的,就算走错了路,你也可以及时止损。”

    说完,苑月还感慨一句:“投胎投得好就是少很多事。”

    言舜回坐在苑月对面,欲言又止,苑月觉得他奇怪,之后跟他说些话,言舜回总是心不在焉,苑月也不想多说,推说自己要补觉,把言舜回赶出了帐子。

    言舜回这一走,直到深夜才回来,苑月已经睡得有些迷糊了,见到他进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边揉脸一边埋怨着问:“这么晚了,就不上课了吧?”

    “不上课,”言舜回看上去有些兴奋,他在苑月的榻上坐下来,道,“师父,我很快就要打下江州了。”

    苑月还有些迷糊,点了点头,并没多问什么。

    言舜回拿了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酒,就躺在苑月的膝前,苑月立刻收了收腿给他腾出位置,撑着下巴醒盹,言舜回看着苑月,突然问:“师父,你还记得我吗?”

    苑月觉得他这话可爱,就笑道:“不是阿槿吗?”

    十八岁的言舜回,十五岁的阿槿,苑月分得不是太清楚,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在这个人面前,苑月才能畅所欲言。

    言舜回却突然撑着上半身起来,伸手摸苑月的侧脸,喃喃道:“月,我······”

    苑月觉得他有点奇怪,就嗤笑道:“往哪摸呢?恶不恶心?”

    苑月只是随口说的,但是说完这句,苑月就感受到打在脸侧、还没完全贴上来的手指颤了一下,苑月这才完全睁开眼睛,言舜回却回避了他的目光。

    “你怎么了?”苑月问道。

    言舜回收回手,道:“······你觉得我恶心吗?”

    “不是——”苑月觉得他莫名其妙,笑道,“——你摸着良心说说,你这个动作放我身上不恶心吗?你可看清楚了,这不是卖笑的地方。”

    言舜回半晌没说话,苑月刚睡醒,觉得有些渴,于是下床倒了一杯水,正在吨吨吨的时候,言舜回道:“那要是······我说我心悦你呢?”

    苑月一口水灌进气管里,爆发出一阵咳嗽。

    言舜回等着苑月咳嗽完,道:“你,一点都没察觉吗?”

    苑月觉得冤枉,这要怎么察觉?他转过身去,虽然觉得这件事情他有些理解不了,但是眼前这个毕竟是他学生,就道:“我要怎么察觉?!你府里那么多姬妾,你硬不起来?!”

    这话问得直接,但是苑月想着再直接也没言舜回的话直接。

    苑月这么一问,言舜回就没再说话。

    苑月觉得接下来也无话可说了,但是他也不想跟言舜回撕破脸,毕竟在这个世上,他也只和言舜回有那么几句话想说,于是苑月下了逐客令,道:“回你自己的帐去,好好想想。”

    言舜回站起身来,但是却没有迈出一步。

    苑月皱了皱眉,道:“出去。”

    言舜回几乎与他同时开口,道:“你明天或许就不记得我是谁了。”

    苑月一愣,道:“为何?”

    言舜回突然冲他笑道:“今天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也不会记得的······师父,我有足够的耐心。”

    苑月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有些生气了,虽然听不太懂言舜回的话。

    苑月道:“赶紧滚。”

    赶走了言舜回,苑月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虽然说一开始教言舜回,是因为言舜回愿意学,自己也不愿意教骑射这种东西,但是到了后来,苑月承认,自己在这里活得还是太寂寞了,他希望能有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但是绝对不是以情侣的关系。

    这是畸形的,苑月想到。就算皮格马利翁的故事说得再天花乱坠,他苑月就是自己教出了一个他喜欢的人格。不,或许还说不上喜欢,就只是三观相对相合一些,他们可以是朋友、兄弟,或者就算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君臣也可以,但是言舜回偏不!

    苑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要说是这张脸太好看了,这张脸也不是他能选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魔幻,苑月本想一睡解千愁,奈何大白天已经睡足了,坐在榻上一点瞌睡也没有。

    苑月拿了一本书来看,一直看到午夜的锣声响过,他听着锣声,这才有了些困意。

    一觉醒来,苑月懵了。

    这是哪儿?

    他的手撑在床上,下意识地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身下铺着的是丝质的料子,他过了一会儿,也想不起来自己给自己取的什么名字,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好了,门口突然一阵响动,接着,就有一个小伙子掀开帘子进来,看上去刚成年。

    “月,早啊。”小伙子笑得很亲热。

    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装作镇定,道:“早。”

    小伙子的笑意就更深了些。

    他猜自己叫苑月,那么他就叫苑月吧。

    苑月觉得似乎自己曾经遇上过这种事,不然也不会觉得周边的环境在陌生中透着一丝熟悉,那小伙子道:“我知道你不记得我是谁了,你不必否认,我叫言舜回。”

    苑月似懂非懂,问:“怎么写?”

    言舜回便在榻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道:“我是你的······学生,我们现在是在军营里,你不必担心,我们马上就会赢了。”

    苑月听了,却感觉是自己误入了别人的故事。

    言舜回没有跟他多说,就让人呈上来吃的,苑月也不想跟言舜回多说,多说多错,于是两个人就坐在一起,沉默着吃了早饭。

    吃完之后,苑月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必。”言舜回道,“你只需要好好准备着,过几日去看花就好。”

    苑月一头雾水。

    言舜回。

    他有些记不住,总觉得自己在做梦,重复的梦,总是浑浑噩噩的,什么也记不清,言舜回还是每天早上来向苑月介绍:“我叫言舜回。”

    “言语的言,舜华的舜,回来的回。”

    “你以前会叫我的小名阿槿。”

    “木槿花是我的本命花。”

    “我是你的学生。”

    苑月说道:“你有一个好名字,听起来像是木槿花重开。”

    言舜回道:“你也有个好名字。”

    据言舜回讲,苑月的家乡在一个临江的地方,每年都能看到涨潮的景色。

    苑月的家乡的确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相信了言舜回的说法,但是过了午夜,一切又都变得陌生起来。

    “没事的,”这个很熟悉的小伙子还是跟他说,“我叫言舜回,是你的学生,你叫苑月。”

    苑月纳闷,自己一听言舜回的音,就知道是哪几个字,实在是很神奇。

    但他也没心思去想这个,他问:“我们赢了吗?”

    言舜回告诉他:“大获全胜,江州是我们的了,越淮熙在我们手里,马上就能问出沈凌的下落,只要除掉他,我们总有一天能挥师南下。”

    苑月没听后面的话,只听进了“大获全胜”四个字,他松了一口气。

    终于赢了。

    苑月觉得身心俱疲,听说敌营里的尸体太多,而且很多都感染了疫病,没法处理,他想着自己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总要派上些用场,就自告奋勇的去了。

    言舜回没有阻拦,给了他一袋烈酒。

    言舜回道:“早些回来,别在外面过夜。”

    苑月没有回答,接过了酒囊。

    但是这件事也不是苑月说了算的,当天傍晚,正准备回营的时候,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就是骤雨倾盆,苑月和一群医师躲进了破败的寺里,打算第二天再回营。

    一群人里只有苑月带了剑,那把剑在佛像前面显得有些不合拍,苑月就佩剑站在寺外的屋檐下,看雨帘。

    眼前的林子铺下的阴影很有层次,看上去是和破损的佛像同出一脉的庄严,苑月想走出去淋淋雨,但是一想起最近自己的身体状况,就觉得自己也不再是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了,于是他收住了脚步。

    苑月觉得自己,又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雷雨冲刷下来,苑月有些怔忡,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一群穿着古装的人,相互匀着水喝,他看到佛像,低头,看到自己的剑,和剑柄上的血。

    他在原地不安地走了几步,脑子一片空白,接着他的腿仿佛自己有了意识,他开始发足狂奔,一种念头驱使着他远离身后的人。

    有人在他身后喊“苑先生”。

    苑月跑了起来,像是不小心窥见狩猎女神沐浴的小伙子,他仿佛在畏惧什么一般冲进雨幕里,他跑到了不远处的战场上,把一具尸体抬起来压着自己,就那样躺下了,大雨落在他身上,持续的冲刷和击打,好像一个苍蝇拍将他这只苍蝇拍死在地上,炸出来的大部分却都是别人的血液,他感觉雨和雨中的战场摊开在他的胸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正好,那群追在他后面的人大声呼喊着,苑月呼吸清浅,比死人重不了多少。

    他躺在尸海之中,被雨从头洗到脚,竟然就那样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