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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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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这一天终于到了!

    学校派来一辆车,车上走下校长,征求我的意见后,决定送我回老家休养。

    天空下着大雨,望着送我到医院大门的“土匪”和小建,惜别之情、朋友之意潮水般地漫过来,我眼睛湿润了,但男子汉应有的刚毅又不得不去粉碎儿女情肠泪洒衣襟,我只能在脸上绽放平和静谧的笑容。

    宫玺医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搀着五岁儿子楚天云的飞霞,然后把目光调向我,一字一字郑重地对我说:“好好珍惜吧,像你这样病后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的,真是少之又少。回去好好安静地卧床休息,从今往后避免情绪激动,保持心情舒畅,严禁烟酒。祝你好运!”

    道一声“谢谢,再见”之后,我同接我的领导、妻子、哥哥、姐姐坐上车,穿行在大雨大风中,向二十多里外的红旗乡楚家庄赶去。

    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失落、惆怅、迷惘,似乎还有一丝悲伤莫名地充塞着胸膛,我真要窒息了!

    老父亲从早饭一直忙到晚饭,没有闲的工夫。

    叫飞霞去做吗?从九一年到现在,我们生活了整整五年,她烧过一顿早饭吗?她的理由就是,这一辈子我最怕的就是烧早饭了。她又为我洗过几次衣服呢?我衣服坏了,只能自己缝补,为此她还常常向别人炫耀她丈夫的能干!

    医生让我在家安心静养,我能静下心来吗?

    看着六十岁的父亲,为二十年前就失去了母亲的儿子忙碌得头发从乌黑到花白,身板从硬朗到伛偻,我怎么忍心再让快奔八十岁的老父亲为三十岁还不到的儿子与媳妇洗锅抹碗、上灶下池?

    难道父亲从供销社退休后种田养猪增加收入,培养我上大学远远不够,还要让他把人生的最后一抹珍贵的时光,再交给已经做父亲五年的儿子吗?

    看着父亲日渐低矮、不再强壮的身体,听着父亲日渐苍白、不再响亮的声音,我脸上平静心里却在抽搐流泪呵!

    早晨我再也睡不着了,几天来天刚亮我就起身抢着烧饭,然后洗锅抹碗,帮着拣菜煮午饭。中午在父亲房里睡午觉――睡在我们房间的小儿子又吵又闹,而飞霞只是用骂啊打啊这些简单的方式训斥孩子,效果适得其反,小儿子吵闹得更欢,我怎么睡得着呢?!

    躺在父亲床上,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到了“土匪”的提醒,想到了宫医师最后的嘱咐,我极力控制着冲出眼眶的泪水,一只手放在脑后,一只手紧紧抓住枕头,盯着屋顶明亮的天窗,看着微尘在它投下的光柱中辛苦地上翻下滚、左冲右突。

    第四天吃过早饭,我笑着对父亲说:“爸爸,我今天到后村姐姐家去了,姐姐关照我去过几天的。”

    “明溪,外面下着雨,你一个人走过去行吗?叫飞霞送你去吧。”?父亲担心地说。

    我凝视着父亲浑浊又温暖的双眼,信誓旦旦:“放心吧,爸爸。我能行!”末了还用右手“嘭嘭嘭”地拍了几下胸脯,来证明自己没有丝毫问题,以消解父亲的牵挂与担心。

    当我撑起伞跨出家门,在唰唰晨雨中行走了一段路的时候,身后老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宛若脚下的土地一样亲切,就像耳畔的雨声一样熟悉:“过那座小石桥时小心啊!”

    天空的雨敲打在伞上,父亲的声音敲打在我心上,我步履踉跄起来。

    我出现在姐姐家门前,她正和她的小孙女坐在大门边剥豆。

    “姐姐!”我重重喊了一声。

    她一抬头,先是满脸惊喜,随即又晴转多云,满口埋怨:“明溪,你一个人来的?飞霞没有送你?下这么大的雨,路这么滑!你头还晕吗?”

    “不晕了,你看,”我收起伞,跨进门后转了一圈,“很好吧?”

    天知道在过那座小石桥的时候,我头晕脚飘得差点栽下疾流,现在想想都后怕!

    “我还不了解你?肚子里有几根大肠我都清清楚楚。总是想着别人,书读多了不是?该说的要说,不说出来只能闷坏肚子。”姐姐关心地望着我,停了剥豆。

    一边剥豆的外甥的女儿甜甜地叫了我几声:“舅公公,舅公公,舅公公!”

    我连忙在她嫩脸上亲了一下:“哎,妙妙,舅公公这次来可没带好东西,下次加倍,啊?”

    对没有上过一天学又深爱着我的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多不向别人说的话却愿意对她诉说。

    也许小时候她喂外甥的奶糕也毫不吝啬地给我吃吧?也许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可怜我只有九岁而抱紧我哭吧?也许我结婚的时候她借我很多钱而哥哥却不借吧?也许她经常带东西到芦花荡中学看我吧?也许她看我的目光太慈爱太让我拒绝不了吧?

    当我一口气把心中话说完的时候,姐姐终于轻叹了一声:“明溪,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订婚前你对我说,姐姐,别担心,一个人的性格会变的,文化也不是问题。我可以把最差的学生教好,也一定能带好飞霞。明溪,你现在晓得什么文化素质、志同道合了?现在你嫌飞霞初中都没毕业了?姐姐不会说大道理,但我清楚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要对你的选择负责,对你的女人负责,更要对你的儿子负责。”

    稍稍停了片刻,姐姐犹具魅力的大眼睛里迸发出摄人的光彩,她望着我,认真诚恳地说:“你要想清楚,明溪!离婚对你们三个都是一种伤害,一种折磨,一种痛苦!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作出决定,千万千万,啊?”

    两天以后我回到家,父亲告诉我飞霞带着天云去芦花荡了。

    这样也好,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到服装厂上班,我也充分利用这段休息时间好好想想工作、家庭的意义以及怎样处理两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八月初,想不到小建来看我。他告诉我,我出院第三天他爸和胡斐也出院了。

    他还告诉我,胡斐别提多欣赏我了,他对小建讲,通过短短几天的接触,他对老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改变了不少错误的看法。我平静地听着小建叙说,内心却泛起一圈圈情感的细浪。

    我心里在问:小建啊小建,难道你来仅仅是告诉我这些?

    终于说到正事上了。

    小建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让我帮一个忙,说他有个弟弟马上要上初中了,能不能到我们学校上,最好放到我的班上。

    “不行不行!”我逗他,开心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僵化,然后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冲着《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情分,包在我身上!但事先声明:今年,我不一定教初一。从九五四年开始,我一直教初三。”

    小建孩子气地笑了,我的心一动,老天,他多像九一届毕业生曹俊斐啊,那个夺得学校演讲比赛一等奖的语文科代表,尤其笑起来的时候!

    小建走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把他送到村外,直到修长的背影融进远处村落与蓝天相连的地方,我才拖着踯躅的步伐回家,手中还落寞地紧攥着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