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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依然一如既往地热情。
可惜,他完全不知道,此刻,他最宠爱、最引以为自豪的小儿子平静外表下,早已经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我仔细地看着父亲。
高高的额头,花白的眉毛与黑黑的睫毛很浓很长,很有点南极仙翁的神采;眼睛很大,很亮,颧骨略高;他捋着自己花白的短胡子,眯着双眼,任柔和的灯光包围着自己——父亲习惯如此,而他捋着胡子的动作,更为我熟悉,他是那样慈祥可亲呵。
收拾洗刷过碗筷之后,我重新坐在桌子边,望着灯光中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一股一股酸痛、辛辣、怜惜冲荡着我情感的堤岸。
我用平稳的语气如话家常一般,有意无意地探问着父亲:“爸,你现在身体不错啊。听妈妈说,你年轻时得过一次大病,在上海一家医院昏迷了三天。真的吗,爸?”
“真的,昏迷是因为全身麻醉。”父亲睁开眼睛,说得慢条斯理,不以为意。
“哦!”我作恍然大悟状,继续我的探问。
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聊,好无耻,好卑贱,甚至好无情。
“爸,听别人说,我们还有一个大姐,后来送给了别人。现在她在哪儿呢?”
父亲没有任何怀疑的亲切的目光,像雪亮的银匕首,勾划切割着我的肌肤。
他仍然一如既往、没有任何防备地向他的儿子作着解释:“她不是你妈亲生的,是带回来养的。五岁时被你爷爷赶出了家门,最后被她亲生妈妈带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我没有再问,我不想拿这条无情残忍的鞭子,抽打深爱着我的父亲,把人生中最后一段美好时光都无怨无悔地交给我的父亲!我更不想再拿起这根鞭子,抽打我自己本来就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灵魂!
我很乖很亲切很动情地凝视着一直培养我到大学毕业,并让我娶妻生子的父亲,轻轻地说了一句:“爸,早点休息吧。”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赶紧转头侧身,跑向我的房间。
我明白,如果速度稍微慢点儿,一直都在我掌控之中的泪水就会在父亲面前决堤泛滥。
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细细审视镜子中的自己。
头发乌黑,鼻梁高挺秀直;浓密的剑形眉毛微微上扬,一直延伸至两鬓;迷人的双眼皮眼睛由于伤情而显得更动人,而忧伤、愤怒、哀怨的眼神似乎隐藏在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却又什么都在乎的表情里;清瘦的长方形面孔英俊得让人窒息,却比女孩子多了一点简练的线条;脸皮呢,则如像牙般的光润,甚至给人没完全发育的青涩质感。
整个面孔被身后台灯的微弱光线映衬得像一件来自奥西斯神庙的雕刻作品。
我惊诧于自己外貌了!没有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自己,观察过以后,我似乎也被自己的风采与魅力打动了!但同时,一种巨大的痛苦更以惊涛骇浪之势向我扑来:除了眼睛,我竟没有半点与父亲相像!
想到那位比大姐还大五岁、至今仍然不知下落的姐姐,想到父亲浑身麻醉昏迷整整三天,想到大姐明兰告诉过我母亲临死前对父亲说过的话“我死后,我担心你会不会把孩子拉扯大”,我作出了判定:父亲可能不能生育。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现,我面前就出现哥哥姐姐们的面容,他们的长相竟然也没有一个与父亲相似!
哦,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呵!你知道这一切吗?你不会不知道吧?如果知道,你又该忍受怎样的痛苦、怎样的煎熬?躺在床上,展转反侧,思绪好像被一根鞭子猛烈地抽打着,想到哪儿疼痛到哪儿。
我想到父亲楚光宗。
1920年出生,26岁时与比他小整整10岁的母亲结婚。
小时候听母亲说,父亲出生于财主家庭,因为弟兄们为争夺财产打官司,家道中落,到爷爷这一代完全破落,再加上爷爷痴迷于抽大烟,弄得只剩下三间破草屋,而父亲一直挨到26岁才得以与同样家道中落、当时在整个滨江镇红极一时的大财主常家大小姐也就是我母亲常香玉结婚。
父亲一生坎坷,捞过鱼摸过虾、干过泥瓦匠、做过裁缝,最后因为机缘而进了红旗乡供销社。在我9岁那年,母亲去世了,父亲提前退休,由大哥明玉顶替接班。
我曾经恨过父亲,恨他不像别的孩子的父亲一样关心孩子爱护孩子,恨他从母亲去世后就让我自己洗衣服,恨他在我上高中两年时间里都没有去学校看过我一次,只能用羡慕的眼神偷偷地看着同学们的父母带来吃的穿的喝的,恨他责怪我利用国庆节时间从北京溜回家而浪费车费,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太担心、太牵挂他!
然而现在想想,我又有什么权利恨父亲,恨没有生我却养育了我的父亲!
每次在家,都不是父亲为我做饭炒菜吗?父亲退休后继续喂猪种田不是为了我求学深造吗?还有,父亲又向我索取过什么?倒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这个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恨不能要了他的心呵,现如今仍然让他牵肠挂肚、食不知味!
我只知道工作啊学习啊,又何尝努力地孝敬于他!
难道每个月一次的回家探望就已经足够?难道一次几次的礼品就足已慰藉他的爱子情怀?其实,父亲背后长长的痛苦、深深的悲哀、浓浓的孤独,我又能读出几分、品出几许!
父亲呵,从你平静如秋叶的脸上,从你沉稳如苍山的身躯,我怎么看不出你一丝一毫的埋怨、一星半点的不满呢?
还有母亲!
那个在我九岁就撒手人寰的母亲!
她的痛苦、她的悲哀,即便时代发展到现在,也很难得到人们同情,更别说理解了!
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几千年前就修好的很长很长的路,路上走着许多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母亲就走在其中。
“三从四德”勒索着母亲,“无后为大”摧残着母亲,母亲只好去做“**”,去生下我们这些“野种”。野种……野种……野种……这个词,在很小的时候好像听别人说过,究竟什么人说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侯母亲紧紧搂着我不断地颤抖,只记得有东西流到我嘴里留下的涩涩的酸酸的味道。
此刻,我的心仿佛被钢针狠狠地扎了几百下。
哦,母亲,我苦命又伟大的母亲呵!儿子理解你的苦,同情你的痛!
你没有错,错的只是几千年来的清规戒律,错的只是人们扭曲了的变态灵魂!
我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株纤弱的小草,我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迷失的小舟。恍惚中,我感觉到自己似乎什么都不是,好像一粒尘埃,不知从哪里飘来,又不知往哪里飞去。
是啊,我究竟是谁?我父亲究竟是谁?39岁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留给我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多困扰,这么多的痛苦!我感觉到自己在梦中,如果这真是一场梦该多好,就这样不醒来永远生活在梦中多好。
可我知道,这是活生生的存在,这是冷冰冰的事实,原本在电影小说中发生的故事竟然无情地出现在我身上!
突然,我恼怒起来,一种做人的尊严驱使我与冷酷的现实拼搏厮杀他个几百回合。
我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从来没有这般伤感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惨白,好像那耸峙的石崖峭壁;那恼怒的神情,犹如阴空即将炸开的雷电;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眼睛里射出厉剑似的绿光,又好像一触即可燃起的焚烧一切的大火;双唇紧闭,牙齿紧咬,似乎要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耻辱、所有的愤懑咬碎。
可不知为什么,我又猛地把镜子扔得远远的,攥紧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狠命地呼吸着,仿佛无法再活下去。
我感觉整个身心好像立在沙滩上的高楼,顷刻间就全倒了,全碎了,全化了,全变成了泪水,难以阻挡地倾泻出来。
渐渐地,我仿佛变成了一粒尘埃,荡荡悠悠地漂浮起来,飞到了父亲身边,好像觉得父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深沉、这么浓烈地爱着自己。
我幸福地偎依在父亲膝盖上,仰望着父亲:满脸微笑,两眼里流露出喜悦的波光;嘴角漫溢出笑意,紧闭着的嘴唇也自然松弛开来,笑容一直波及面颊。我感到了父亲的温暖和爱抚,感到了人生的幸福。
可当我再次抬起头仰望父亲的时候,父亲居然不见了。
我慌张害怕了,我担心恐惧了,我大喊大叫,爸爸、爸爸、爸爸……没有人回音,只有头顶白白晃晃的阳光摇得人心碎神伤;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也不在,只有四周曲曲弯弯的小路拉扯得我悲观绝望。
我孤独地跑啊心痛地喊啊,嗓子喊哑了,腿子跑软了,最后却喊出了飞霞。
她在我面前蹦啊跳啊,尖利地笑着,刻薄地说着……野种……野种……野种……我迅速转过身子,拼命地逃啊逃啊,可怎么也摆脱不了她鬼魅般的身影,毒箭似的语言……野种……野种……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