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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半夜我都不曾睡踏实,身上亦是忽冷忽热,转过身来看向严歧时,他背对着我独坐在火堆前,孤寂的身影刺痛了我的双眸。我悠悠抬起的手僵了半晌又轻轻落下,终是没有唤出声,也未向他开口解释半句。
泪眼朦胧间,我竟恍惚看到了奶娘慈爱的笑脸。只是很快那笑脸就变成了愁容,这愁容让我想起了父亲刚故去不久时,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种无奈又无措的苦痛神情。
那日的天是阴沉的,集市上传来奶娘无意伤人致死的消息时,十四岁多的我心惊肉跳不已,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尽可能的镇定下来。
我瞒着久病的母亲独自前去,见到跪在市口的奶娘时,她就是这副愁容,略显苍老的面庞上挂满了歉疚的泪水,只无奈的看了我一眼后,就错开眼去不敢再看向我。我知她这是恨上她自己了,觉得牵连我们一家子了。
我上前去向县丞施了礼,问了原由。
死者是张府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仆从,脾气暴躁模样凶狠,奶娘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他,便被他揪着不放索赔银钱。
半个集市的人都对奶娘表示同情,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那仆从无视奶娘的恳切致歉,不住的放着狠话还开始推搡起年迈的奶娘,奶娘躲闪间,他自己不小心滑了一跤,仰面倒下恰巧被突起的青石磕了后脑勺,当场断了气。
那县丞也是识得我的,虽有现场众人力证奶娘的无辜,可那死者的家人却是耍赖不依,县丞无奈朝我摊了摊手,最后只判了个自行协商私了。
局势几度僵持不下,我只得去张府求了张宥,他欣然应下,还安慰了我一番,我内疚欠下了他莫大的人情,可眼下我实在无力偿还,惴惴不安的将奶娘领了回去。
在母亲面前,我们将这件事瞒了下来,自父亲走后,母亲的身体就愈加不好,如今奶娘面上也是再无笑容,人也憔悴了不少。
几日后张府来了仆从,说是孙夫人请我过府一叙,我只得瞒着所有人悄然前去。
孙夫人是张宥的母亲,新安郡里出了名的美人,嘉名在外。孙夫人不论何时都是一脸慈爱无害的纯真笑容,可说出的话实在是让人心气不畅,她说仆从的事张宥本已按下,奈何仆从的家人不依不饶,人虽是她府上的死契奴仆,但为堵悠悠众口,以证家法之严明,她不得不出来主持公道,让我们要么赔银钱要么赔了奶娘的命去。
我奶娘并未奶过我,她是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便跟随母亲,虽为主仆却似母亲的姐妹一般,她终身未嫁一身都扑在了我们一家人身上,待我和阿锦更如亲娘一般。
我心明这仆从家人索要千两银实属欺人,可死者为大,我便是想伸冤都是无门。若是赔银钱,莫说这千两,现在就算是让我拿出百两也是艰难。
孙夫人见我为难,便提出与我签下契约,卖身张府为张宥的通房侍婢,契约期限为两年,念及我尚在孝期,可放宽至我及笈之日低调入府,两年内我若不喜张宥可自行离去,他们决不声张。万般无奈之下,我提出要先见见张宥,她欣然同意。
在张府的后花园里,我见到了张宥,他问我是否心悦过他?我淡笑答得坚定,“不曾”。
哪怕是严歧问我是否心悦过他,我的回答亦是如此。
张宥虽有些茫然失落,却表示我若挂名为他的女人,那仆从自是不敢再闹,他母亲也不必如此为难,还当即对我许下了誓言绝不侵犯于我。
他是父亲的学生,是个温润谦逊的好儿郎,也曾帮我无数,对我父亲更是尊敬有加。
我自然是信他的,我也不想怀疑奶娘的事不是意外,若是张宥和孙夫人合伙欺我,我也定不会饶他。
与孙夫人签下那契约时,我还隐隐犹豫不决。想起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子出严府时,未曾要过严府的一金一银,我们只收拾了随身细软。父亲本就两袖清风淡泊名利,从前食严府丰厚俸禄,却也未曾有过多谋划,以至于他撒手人寰时,母亲病重,如今的我们几乎无法生活。
那时严楘故去,严歧又去了河东,严府由妾室付姬掌家,母亲的医药费我不曾断过,艰难到熬不下去时我曾数次去严府讨借过,那时付姬嗤笑道是长贫难顾,多次看到严歧的母亲杨夫人给了我不少银钱后,还克扣了她的吃穿用度,自那后我没再去过严府求救。
孙夫人见我犹豫迟迟不肯签,许诺我每月月俸五十两纹银,我不知道张家到底多有钱,区区通房侍婢可领如此多的月俸么?我没有庆幸,也没想过多贪要他们一分。
我看向张宥,他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他心悦我,也曾多次表白非我不娶,我都没有应承。我不知道为何新安郡那么多人都在传,我是为了他才要退严歧婚约的,那时我从不解释,因为我不屑别人的看法,只坚持做我自己,可此刻心里却有些恐慌。
张宥朝我点了点头,我一咬牙签下了那份期限为两年的卖身契。
家里断了粮,母亲断了药,及笈那日张府信守承诺的送来了五十两银子。母亲才知我要入张府为婢,她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了我,奶娘哭得几乎断了气,就连小阿锦都抱着我的腰身不肯撒手。
唯有我没有哭,我藏了满心的无奈和痛楚,笑着迈进了张府的侧门。
满城尽知我舍弃了高门未婚夫严歧,入张府做了张宥的通房侍婢。
我还是过于自大了,入府那夜张宥就强要了我,我一把剪刀抵在了心口想要结束这耻辱的一生,张宥跪于榻前痛哭流涕,他说他爱极了我,求而不得才犯了糊涂,还让我多为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孟锦想想。
这还需要想吗?我懦弱的扔掉了手里的剪刀,心却已经死在了那夜的痛苦和挣扎中,我浑浑不可终日,张宥自那以后再也不敢碰我。
他小心翼翼活得比我还要卑微不堪,人前还得维护着与我千般恩爱的模样,我却是打心底里更看不起他。
知道这些都是计谋的那一刻我恨极了张宥,也恨极了孙夫人,可是我仍有家人要守护,若他们无恙我就算身死又何妨?区区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萦绕在耳畔的是阵阵泣哭声,我艰难的睁了睁眼,想要起身却是浑身无力,香菱伏在榻上握住我的手哽咽,说我反复高烧,还梦魇了,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
我疲惫的抬眸看了看熟悉的床榻,孱弱的问了句“严歧呢?”,一开口嗓音竟沙哑到不行。
香菱“扑通”一声跪在榻边,声泪俱下:“少夫人,你与将军彻夜未归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将军将你带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眼瞅着你患了伤寒高烧不退,将军他……,他不闻不问不说,还……,还收了地方官员送给他的舞姬,就在昨夜,将军歇去了那舞姬的厢房,今日晨起也不曾过来瞧一眼,还带着那舞姬先一步朝大军追去了……”
“如此,也好。”我闻见了自己心痛到碎裂的声音,嗓子卡了卡,艰难吐出了这四个字后再无言语。
严歧留下了傅鑫和两名亲卫,傅鑫见我闷闷不乐,言语笨拙的解释说将军与那舞姬不会有什么,收下她乃无奈之举,那送人的官员与大司马秦焦熟识,还说让我安心养好身子,只需等一人到,我们便可动身追上去。
他与那舞姬是虚是实?等什么人?几时动身?都不甚重要了,我那一巴掌只怕是已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生生打断了,我心知自此以后他不会再过问我分毫了,我亦是如此。与他之间终是要路归路,桥归桥了。
在宣城又住了数日,我前所未有的配合着大夫行针吃药,可依旧不见好,香菱只无奈的说是我的心病了。
丁泉的返回倒是叫我意外,他道是将军命人追上前行的军队,传话让他倒回宣城来保护我的,还说将军会在颖川等我们一道进络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