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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静夜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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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让原本就庄严肃穆的封魔塔变得更加寂静。

    在塔的顶峰,少女一身青衣,孑然而立,一头青丝失去了平日深红色丝绦的束缚,如三千飞瀑垂荡而下,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妖异而凄冷的苍蓝。

    而她也好像融于这空无一人、冷寂庄沉的封魔塔,就好像是塔顶千百年未曾改变过方位的琉璃凤凰雕塑,精致庄严,却无声无息。

    唯有那双绯红的眼眸清透湛然,目光所向是因传承仪式将近而越发皎皎的月光,眼底流露出深重黯淡的哀意。

    少女便是湛清凰,她的目光望穿月光,回望进战火尘封的年岁。

    记忆里是无边无际的天魔战场,雷电在压境的黑云中挣扎翻滚,仿佛下一秒要撕破层层云絮直扑而下。无数的身影在云层间穿梭,兵戈之声回响天际。

    每一秒都有身影轰然倒下,他们的生命记忆和感情,在万年未熄的战火面前不值一提。

    羽族战士的的尸体折断双翼而坠落,鲜血临空抛洒,浓艳得凄厉,在她的眼前撕扯开无声的尖啸。

    他们有的尚存一息,被关进封神陵生不如死,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有的成为低等魔兽的食物,尸体受尽践踏屈辱;有的坠入魔界血岭,尸骨无存,血液成为魔界血族的养料。

    记忆过去得太久了,久到她回忆起当年初见那些震慑的画面,也仅仅只剩下微茫的血色。

    可是这些记忆一直一直都在添上新的血红,其中是难以计数的生命,不论是魔,还是神,死去之后都归于无声,只在活着的人心中留下刻骨伤痕。

    天魔战争从未止息,但那场心惊动魄的战役,依旧成为了不少人难以回首和触碰的伤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战争无法逃脱的,大抵残酷二字。

    那时湛清凰尚且年幼,她站在巨大的宫殿中央,这里是苍梧殿,是凰族四长老,她的父王凤九渊的宫殿,也是她的家。

    可是她的眼前,是张牙舞爪的魔神,杀戮着她的族人、朋友、甚至亲人。

    雕着九凤朝凰的汉白玉石阶、镂成一朵朵青莲芙蓉的墙壁,现在全都染上了它们主人鲜血的赤红,精描细琢的刀缝里填塞着肉末和血块,她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道魔光向她摄来,她一动未动,苍青的眼眸像投下巨石也未有回音的深渊。

    “轰!”

    一张巨盾将魔光的能量挡下,那是一位相貌坚毅的羽族男子。只见他一把将湛清凰捞进怀里,反手将偷袭的魔族击成齑粉。

    “小清,我答应过长老保你性命,别让长老白白牺牲!”

    不能让父亲和母亲白白牺牲。他们是为了天界而死的,她要替他们,守护这一方土地!

    于是湛清凰活了下来,而活下来,意味着记住。

    她记得汉白玉石阶和青莲墙壁里的血肉,记得哥哥姐姐和侍从们绝望的喊叫和哭嚎,这些东西成为了她的一部分,至死也不会忘却。

    至死。

    “……左怀叔,我们会死么?”

    当男人将她带至天界的防线之后,湛清凰扯了扯男人已经破碎的衣袖,问道。

    凤左怀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语气沉凝却温柔:“你知道吗,传说我们羽族的先祖,是一只巨大而美丽的鸟,浴火而重生,苦难不会杀死它,反而会使它变得更加美丽而强大。”

    “你已经从苦难中活下来了,你不会死去,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湛清凰没有让凤左怀失望。

    众魔最终被天帝击退,但她的亲人,朋友,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站在冷冷的废墟中三拜九叩,再抬首,苍青双眸已是如血染般绯红。

    朝堂上,这双眼睛被称作忠臣之后的证明,人们敬之畏之,她平步青云。

    战场上,士兵们因为这双眼睛士气大振,这双眼睛让他们回想起那些刻骨的仇恨,以及与魔族不死不休的决心。

    而不论是战场还是朝堂,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说,那双眼睛,和羽族传说中的神鸟凤凰一模一样。

    她也许就是凤凰,浴战火而重生,手执长剑,斩尽一切邪魔。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再也没有回过苍梧殿,哪怕她名义上继承了那里的一切,而实际上她也确实继承了那里的一切。

    一切痛苦的记忆都不能杀死她,一切痛苦的磨难都使她更加强大。

    不过还好,她还不算无家可归,因为有苍雨鸾在。

    她是湛清凰过去那段记忆里,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

    拜祭了亲人之后,湛清凰跟随凤左怀缓缓走在路上。

    “嗖——”一道身影向湛清凰飞来,一支木剑向她挥砍而去,早已有所察觉的凤左怀并没有出手阻拦。

    “嚓!”湛清凰下意识抽剑格挡,两把做工一模一样的木剑在下一秒碰撞,火花四溅。

    那是天界学府,丹山府学子的制式佩剑。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见一击不成立刻变招迎上,攻势连绵不绝,仓促应战的湛清凰明显不敌,节节败退。

    又一击落于下风,她将木剑狠狠插入土里,整个人倒退几步方稳住身形,木剑所过之处土地被犁出深深的印记。

    另一柄木剑的主人站在她身前几步的地方,那是一个和湛清凰一般年纪的羽族女孩,银发如雪如月,蓝眼似天似泉,即使身上的衣服与露出的皮肤都已脏污破损,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仍是显得惊人地净洁。

    她将木剑斜斜指向地面,上面原本凝滞成剑锋的寒气渐渐消融,水珠一滴滴落在她身前的土地上。

    “阿鸾,你还活着……”湛清凰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你说的,我当然活着了,倒是你,怎么把眼睛都哭成红的了?”苍雨鸾扑哧一笑,打趣道。她说着说着,却看见湛清凰掉下了眼泪,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你、说你哭你还真哭啊,我还从小就没有父母呢,我们俩一起活下去,一起练剑、一起报仇,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苍雨鸾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子替她擦着眼泪,原本干净的脸被她擦得像只花猫。湛清凰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眼泪在少女的衣襟上晕出连片的痕迹。

    “谢谢你,阿鸾。”声音很小,但苍雨鸾听到了。

    *

    “凰殿下,夜已经过半了,明天可是天族传承仪式,您不早点休息么?”

    从夜色中浮现的,正是出现在湛清凰回忆中的男子凤左怀,只是比起回忆,现在出现在湛清凰面前的他,已然苍老了许多。

    “不用担心我,左怀叔。”湛清凰抿唇,笑笑,“比起这个,天权卿,您觉得,明天谁会赢?”

    “无论结果如何,从殿下选择濯暗之时,赢的人,就一直都是殿下。”身居北斗天权之位的凤左怀答道。

    闻言,湛清凰摇了摇头,自语般叹道:

    “阿鸾,你可知,其实输的人,一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