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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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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 微光

    我总是沿着那条街的

    孤独的意志漫步

    喔,我的城市

    在玻璃的坚冰上滑行

    ——北岛《白日梦》

    [2009年1月26日]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雪早就停了,覆盖道路的冰也基本都被清除干净,只有风带着阴冷的信号从乌云下卷过,卷起行人的发梢和记忆里的灰尘。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毕生的志向就是成为一名作家,所有读者看到他的作品都会震惊、激动、从中感受到绝望和愤怒。很多年后,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的工作是给微软写出错提示。”夏寅脱掉手套,弯腰擦去大理石墓碑边融化的雪水,左手中指上那枚戒指被四周的积雪映出冰冷的银色光泽。黑白照片里的陶远静静地看着她。

    “今天的笑话还不错吧?我觉得,你肯定会说这个年轻人就是我。我以前总希望我们能不要再继续冒险,只要每天都在一起,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做。结果,你真的停下来了,每天都躺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做。没有停下来的是我。”

    寒冷寂静的墓园的清晨,夏寅没有想到除了她还有别人在。

    周围太静了,她听见陌生的呼吸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鞋摩擦着地面上的冰雪发出的细微响动。

    她侧过头,看见旁边站着祁昀。他裹在大衣里,脖子上浅灰色的围巾似乎沾着几颗细密的露水。她感觉脸已经被冻得有些僵硬,问:“大年初一一大早,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也在这里吗?”他笑了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她,“本来几个月前就想交还给你,但是不巧你回来那天我接到通知有事赶回澳洲,所以提早走了。”

    她接过这本《哈利波特与死圣》。封面干净完好,看来她放在墓园没多久,就被他带了回来。

    “谢谢。你等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其实完全可以把书留在店里,让Eva给我,不用这么麻烦。”

    “我还要当面告诉你一件事情。”他脸上的笑容像雪一样溶解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必须在这种地方当面告诉我,应该不会是太令人愉快的事吧?”

    祁昀点点头:“陶远结过婚,有一个儿子。我曾经答应过他为此保密,所以不能告诉你关于他儿子的任何事。但我不愿意看到你一直到现在都对此一无所知。”

    夏寅侧回头去,照片上的陶远依然安静地凝视着她,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还那么温暖。她问:“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陶远能够跟你分享的只是他人生的某个段落,很不凑巧这个段落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仅此而已。这不能算永远,更不能算一辈子。他从来没有打算让你完全了解他,所以他也没有资格完全拥有你。忘记陶远,重新生活吧。”

    “是他让你在他死后跟我说的?他在出事前早就知道自己会有那么一天?”夏寅平静地盯着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继续直视着站在面前的祁昀,像要从他眼睛里找到她曾熟悉的某部分灵魂,“所以,他让你把他的过去当成一份告别礼物来送给我。你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取掉戒指,不要常来这里了。然后找一份正常的工作,即使是留在‘浮岛’帮Eva也好。你需要重新开始。”

    “没有人能帮我决定这算不算永远,算不算一辈子。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她摇摇头。

    “他希望的是你能幸福。”

    出乎意料地,夏寅反问他:“你也这样希望?”

    祁昀点点头,隐约的雾气从他眉间散去,在发梢上留下微弱的痕迹。

    “你并不希望我忘记他。”她稍稍举起自己手里那本厚厚的书,“否则你不会收好它,还给我。陶远的前半段人生我一无所知,对我来说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跟他之间的所有只是这短短的四年,而这四年已经足够决定很多事。你和我是他曾经最亲近过的两个人,我们都不会做出忘记他的决定。你无法说服我,因为你说服不了自己。”

    冷寂的清晨,他们的身影像两个小黑点一样隐没在被大雪压弯的松柏之间,隐没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之间,隐没在雾气弥漫的深冬。

    接下来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只有脚步与积雪摩擦的声响,以及若有若无的沙沙的风声。不一会儿,还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凌彤摘下耳机,电脑屏幕上高低起伏的音轨从左到右延伸下去,似乎要沿着时间一直延伸到过去与未来交汇的某一点。她从来没有感觉到昨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会有什么区别,每一天都将必然来临,每一步都会离预定的终点更近。她不会后退,却并不那么愿意前进,只是在一步一步沿着预设好的轨道往下走去。那年夏天,那辆将夏寅和陶远带向同一个终点的小巴车此刻正从凌彤眼前驶过,她已经成了与他们同路的旅人。

    未知的终点从来就不曾提前显现过,它总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

    凌彤导出这段音频,发送邮件,接着删掉了原文件。

    她的右手食指还停在Delete键上没松开,手机在手边震动起来,有规律地飞速挠着桌面,发出嗡嗡声。

    屏幕上闪着夏寅的大头照,她接起电话。

    “你在家呢?”夏寅问。

    “嗯,在家。”

    “没吃早饭吧?赶紧来Stephanie这儿,我们做个检查。”

    “什么检查?你以前没说过。”

    “身体检查,一年两次。我记得我跟你说过Stephanie是我们的医生。快来,等你。”夏寅说着挂断了电话。

    凌彤站起身来合上电脑屏幕,随手从衣柜里拎出外套穿上,把手机装进裤口袋,抓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双肩包就换鞋出了门。

    Stephanie的私人诊所在一幢高层公寓里。公寓楼位置并不在繁华的商业中心,就在交通便利的市区,楼与楼之间是隔绝隐私的标准距离,绿化让整个小区看起来生机盎然。房间在第二十三层,外面没有挂门牌,外表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中产家庭的居所。

    凌彤按响门铃,来开门的是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年轻女孩。她换好鞋,跟着护士进了更衣室。当看到夏寅时,Stephanie刚给她做完脑血管超声波检查,她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手拿着纸巾轻轻擦去后颈皮肤上淡蓝色啫喱状的耦合剂。

    “脑血管痉挛。”Stephanie摘下手套,边在检测报告上标注边说,“还是不太理想。你最近没有偷偷吃Cheese吧?要不就是休息不好,精神还是很紧张。虽然说这是功能性疾病,有很多种因素可以引起脑血管功能障碍,脑血管本身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坏或病变,但是如果不能放松的话还是很难痊愈。”

    夏寅似乎没有留意医生在说什么,转过头跟凌彤打招呼:“喂,你来得好快。”

    “病人先听医生说话。”凌彤笑了笑,跟着带她进来的护士绕到了玻璃墙后的另一间房间里,做血液检测。

    半个上午过去,她们做完常规检查,坐在茶水间吃早餐——吐司、鸡蛋和热牛奶。煮鸡蛋被切成薄片,夏寅正皱着眉头拿勺子把蛋黄剥出来丢进凌彤盘子里,只吃蛋清。

    “凌彤,你右边踝关节是什么时候受的伤?”Stephanie站在咖啡机旁等咖啡,回过头来问。

    “有几年了。干排爆时候的事。”

    此时,咖啡机轰轰地响起来,香味在整个茶水间的空气里晕开。

    “你手术留下的钢钉一直没取出来,这样的话骨头受的力会变小,没那么坚固,钢钉那一侧很有可能骨质疏松。建议最好还是把它拆除。当然,不拆也行,只是个建议。”Stephanie端起杯子走到桌前坐下,往杯里加糖和奶。

    “嗯,我考虑一下。”凌彤顺口回答了一句,像是根本没有思考这回事。

    夏寅一把抓起她的右边裤腿,往下看:“哇,钢钉美腿!下次陪你去做个手术取了吧。”

    凌彤打掉她的手:“少罗嗦。”

    “哎,做医生真是为难,全都是你们这种不听话的病人。”Stephanie摇摇头,喝咖啡。

    夏寅吃惊:“怎么我也有份?”

    Stephanie停下搅动咖啡的手:“你血红蛋白一直偏低我就不说了;脑血管那点小毛病平常倒是没什么事,万一工作的时候出什么状况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是是是,我都能背了:这个毛病是短暂性脑缺血,发作时会出现旋转性晕眩,搞不好会把自己摔死!”夏寅咬了一大口吐司,“我已经很注意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了,可能它反应比较迟钝吧。”

    “那也要继续坚持。再小的问题,你不去重视总会变得严重。”

    “呃,Stephanie,怎么没见你儿子?”凌彤忽然插嘴转移了话题,夏寅转过脸,感激地对她眨了眨眼。

    Stephanie笑了笑:“我下午没什么事,过会儿就回去陪他。”

    “他多大了?”

    “七岁。”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照片,所以问问。”凌彤指的是档案柜上摆着的那个小相框,里面装着Stephanie和儿子的合影。

    夏寅站起身,将她们两人喝过牛奶的玻璃杯放进洗碗机:“我们准备走了,不耽误你回家休息。”

    “谢谢,”Stephanie抱着咖啡杯坐在椅子上,指了指前台的方向,“记得把详细的报告和药带走,已经准备好了,在前台。里面还有日常的饮食和运动建议,要照做。”

    “遵命!”夏寅从桌上抓起储物柜的钥匙,扔给凌彤一把,两人再次进了更衣室。

    凌彤发动车子,驶出小区。

    大年初一,东三环完全没有平日的拥堵,寂静得像去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已经融化的积雪在路面上留下湿漉漉的影子,树枝将冬日的天空隔成不规则的一块一块,耳边除了引擎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响动。

    夏寅伸手按下CD机的播放按钮。车里响起的竟然是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浮士德交响曲》,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的版本。

    “你喜欢这种类型?”夏寅调低座椅靠背,问。

    “有意见?”

    “没有。不过这是今天你第二次让我意外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问Stephanie的儿子的时候。我记得你从来不关心这类事情。”

    凌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以前见没见过她老公?”

    “没有,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老公就不在了。怎么了?”

    “那你总见过她儿子吧?”

    “不止见过,我们还很熟。今天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们俩认识很久了?怎么认识的?”凌彤丝毫没有要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心的打算,而是继续提问。

    “她是陶远的医生,后来也成了我的,再后来也成了你的。”

    “我曾经问过你,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不用再继续冒险。但你没有回答我。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里都还有陶远参与过的痕迹,都还有他存在过的证据。你之所以不愿意换一种正常人的方式生活,是因为这样能让你感觉你还活在跟他在一起的世界里。这是你唯一愿意存在的世界,对你来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生活比这更真实。”

    “你说这么多话不累吗?”夏寅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扭头看向窗外。

    凌彤也沉默地继续开车。音乐声似乎要冲破玻璃,向外面寒冷的世界覆盖过去。

    弯过一个红绿灯,夏寅忽然拍了拍凌彤:“看。”

    顺着她的目光,凌彤看到路边商场的玻璃橱窗外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走进一家巧克力店的玻璃门。

    那个女性身影是陆微微。

    马路中央亮起了左转的绿灯。凌彤瞥了一眼商场的玻璃门,转过方向盘。跟陆微微在一起的男人身形颀长,肩膀宽阔,穿着一件深咖啡色外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