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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西沉,姑臧城东北红崖山黑黝黝一片,山林氤氲在雾气中,像一群蛰伏的巨兽。
红崖山下火光闪烁,数十个黑服劲装的阴家护卫举着火把,在这片山林细细搜寻。那偷香贼虽从阴府逃出,但一路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以阴家的大总管阴索领头,阴府护卫便沿着这点点滴滴的蛛迹一路追踪而来。
红崖山横亘数十里,北面是浩瀚的大流沙,南面是滔滔的毂水河。山虽不高,但山中树木莽密,在其内藏匿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夜间搜寻更是不容易。但阴索受了族主阴澹的斥责,胸中积了一股怒气,誓将这个恶贼生擒活捉,再抽筋剥皮,以洗阴家之耻。因此喝令护卫采用蓖梳式搜查,弄得红崖山上下野兽惶窜,夜鸟惊飞。
阴府护卫们三人一组,人手一长刀一火炬,呈品字型同时向三个方位搜索,快速向山中推进。有一组护卫沿着灌木林搜索到了山边河岸,身畔河风呼啸,脚下河水滔滔。同是夜晚,姑臧城里暑气未消,但红崖山中却寒风习习,加之汇集祁连山积雪融水而成的毂水河更是寒澈刺骨,河风冰凉。三护卫身着夏裳,被河风吹拂晓,不禁打了个寒战。
河风越来越大,吹得护卫手中火把明灭不定,三护卫忙转过山嘴,走向背风的一侧。
突从三护卫身前不远的背风斜坡林中,骤然窜起一个黑影,也不知此黑影是人是兽,似乎受了些惊,呼地钻入密林更深处。
这组护卫向前追了几步,但见前方密林黑森森一片,似乎暗藏危机,不由齐齐止步。其时三护卫离护卫大队相距约十余丈,彼此间火光相映,话声可闻。因应于此,三护卫胆气稍壮,最前面的护卫口中轻“噫”了声,伸出长刀,用尖刀从前方枝桠间挑下一方物事。三人定睛细看,那是一片被树枝钩挂留下的布片。联想刚才黑影,显然是那黑影所遗,三护卫对视一眼,突然发喊了声:“有贼在此!”便向那黑影逃匿的方向追去。
那黑影慌不择路,在密林间胡乱奔走,这组护卫自后紧追不懈,两者间距离越来越近,三护卫已然看出此人面孔上罩了一方玄布,一身黑袍已被莽林树枝钩挂得破烂不堪,其身形与府中描述的蟊贼极为相似,心中狂喜,皆大声喊道:“贼子休走!”
这组护卫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搜索的同伴,遁声陆续奔来,很快便集中到了这一处背风的山林。
追在最前的护卫脚下加速,欺近那人,长刀前挥,猛然斩向对方颈脖,眼看那贼子就要身首异处,左侧刀光一闪,一柄长刀迎向而至,重重磕在刀身上,将这护卫刀锋断开。却是另一个同伴挥刀挡住了这护卫的斩首之势。那黑影趁机前窜几步,钻入山坡上的林中。
这护卫诧怒道:“朱亮,你……”
那护卫朱亮道:“徐明,大总管有令,须得活擒此贼!”
这护卫徐明这才想起阴索之令,心中的诧怒顿时消散,眼见贼子又逃,又发了声喊,提刀追了上去。后面两护卫紧跟追上。
在林中穿行数步,突然眼前林木一空,一阵山风迷眼,那黑影正站在前方风眼处,身上黑袍在风中如同一张破损不已的蛛网。见三人追来,眼中闪过一丝惶惧之色,脚下不由向往退了一步。
那护卫朱亮叫了声:“贼子!还不束手就擒!”舍了火炬,伸手便去抓那人,徐明也空出一手,去揭那贼子面罩。
那贼子似乎更注重自身面目的隐秘,伸手便格挡徐明伸出的手臂。而朱亮则一手抓住了贼子那件黑袍。
徐明右手一翻一卷,从那贼子双臂之间伸入。那贼子慌忙往后一跳,突然“啊呀”一声怪叫,似乎踏在了虚空。那贼拖着长长的怪叫往下坠落,片刻间便没了踪影。
徐明、朱亮等人这才发现,原来已追到到山崖绝壁边,离他们的脚边不过一两步远,山崖下雾气氤氲,也不知渊深几许。那贼子刚才一跳,脚下踏空,竟落入了悬崖深处。
阴府护卫已陆续赶至,数十支火把将这个山嘴照得透亮,但悬崖之下却是黑云翻覆,消散不去。阴索听闻贼子已然落崖,不禁有些意兴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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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林中“啾啾”破空之声骤起,数十道锐锋激射而至。异变骤起,多数阴府护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少量护卫因有林木遮挡,避过了第一泼箭雨。
阴索大喝一声,道:“丛林有伏,速速退回!”手中长刀挥舞如风,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格档,同时脚步不停,迅速奔转至崖边的一方大石下。林中皆是破空之声,只有临渊一隅稍许安全。
阴府护卫大多训练有素,听到阴索呼喝,在短暂的慌乱后迅速反应过来,立即以周围的木石作掩护,躲避危险。然林中皆是破空之声,只有临渊一隅稍许安全。阴府护卫只为索贼而来,除了人手一柄长刀外,并没有防身护盾和铠甲,而手中燃烧的火把,却又为敌人提供了良好的目标。林中第一泼箭雨过后,便是更精准的点射,阴府护卫在对方精准射击下,伤亡惨重。
眼看身边同袍一个个被暗处的敌人射杀,阴索恨得目眦欲裂,但敌暗我明,莽林中似乎有无数双噬人的眼睛正盯着阴府护卫的一举一动,稍有露头便被射中。阴索高声叫道:“灭炬!灭炬!”长刀一挥,将一枝大石边上的火炬斩落崖间。与之同时,一支箭矢从密林中飞出,直向阴索面目而来,阴索刀势不老,反转手腕往箭身一磕,刀箭相碰“当”地磕出火花。那箭被折了方向,擦着阴索的发际飞出,箭矢带出的锐风刺得头皮生疼。阴索直觉手臂微微发麻,显然对方的箭矢力度既猛且利。
好精准的箭法!阴索背心涌过一阵寒意,他突然意识到今夜之事恐难善了。
虽然有反应迅速的护卫扔掉了手中火炬,但当密林重新融入黑幕中时,阴府护卫仅剩下了阴索一人。黑暗之中箭雨止息,但黑暗带来的气息让阴索更觉危险。
阴索大声吼道:“尔等何人?与我阴族有何仇隙,竟胆暗箭杀伤人!”
只有山风呜咽,林木沙沙而响,却无人所应。
阴索怒声嘶吼道:“何人欲杀我阴族?何人欲杀我阴族?!”
嘶吼声在山中回荡,长久不息。
黑暗中充斥危险,然黑暗中也易于深思。阴索靠在大石下坐了下来,于黑暗中突然冷静下来,今夜的周遭事故从其脑中一一闪过。
从贼潜阴府,大胆示众,再到山林现身,杀机骤起,这一系列事故似乎早已设定。
阴氏立足河西百余年,从边关戊卒到姑臧望姓,其崛起过程中当然有些见不得世人的秘辛,河西之地自然有仇家。难道今夜所为,便是阴氏的仇家设好的一个局?
阴索为阴族庶支,又身为阴氏大总管,对阴氏的历史典故知晓甚深,骤遇此变,由不得他多想。
阴索突然燃起火矩,上前两步跃上大石,扬声狂笑道:“无胆鼠类!仅会偷袭伎俩,今夜你阴爷在此,有种便现身一见!”
一支利箭穿林而出,直刺阴索前胸,阴索对来箭视而不见,直待来箭离身不过一尺之时,方才身形闪动,那箭卟地刺入阴索的左肩。
但阴索此际便如一只林间猎犳,猛然跃起,迅雷般奔出数步。刀光闪过,密林一处草丛内飞起一道血箭,一颗头颅飞天而起。
热腾腾的鲜血浸了阴索一头一脸,阴索受鲜血所染,整张脸充满了戾气。左近林木一动之间,阴索长刀连环劈出,将暗处敌人边头带臂砍了下来。滚身血淋淋的他状如疯魔,仰天狂笑道:“肖小鼠辈!不过尔尔!”
丛林火光一闪,突从林中奔出数十个蒙面人。这群蒙面人浑身黑服,仅露出双眼,手持刀剑,杀气森森,直将阴索围在了核心。
其中一个身材高壮的蒙面大汉越众而出,此人手持一把约五尺长的粗重的铁剑,此人一身紧身劲装,绷勒出虬结的筋肉,显得孔武有力,从蒙布眼洞,隐约可见其淡黄眸子熠熠生光。阴索脸上狂笑不止,但双眼瞳孔却微微一缩,问道:“尔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壮汉道:“不知阁下是阴家几爷?”
阴索冷笑道:“虫鼠之辈,有眼无珠,连爷爷乃堂堂阴族总管都不识得么?”
那壮汉注视了阴索一阵,口气中似有丝惋惜,道:“原来是阴族大总管,幸会了!”
阴索一双通红的眸子深深刺入那个眼中,冷声道:“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却是波澜不惊,道:“某家名姓,不足挂齿。某虽未遇阴氏七子,但若获阴总管项上人头,想必东主也会满意的。”谈话语气仿佛在选择一件货品时,没有选到最好的货品,稍次货品在手时的自我安慰。
阴索脸容不变,但心中却是大惊,对方果是有备而来。脑中念头电转,但口中却道:“尔等杀我族人,所为何来?手段如此卑劣,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人淡然笑道:“阴总管斥之有理,某等本非英雄好汉,只是一群受雇于东主,收人钱帛,为人消灾的乞食末流而已。阴总管大名威名遐迩,某等为少许伤亡,只得使些末流手段了!”
阴索心中一动,道:“买凶之主何人,支与尔等价码几何?我阴氏因何与之结罪,竟指使诸位行凶?只需你说请缘由,我阴氏可以双倍钱帛付与诸位,且保证日后不因今晚之事为难诸位!“
那人微微摇头,笑道:“多谢阴大总管好意,不过某家也有立世规矩:凡恨了东主酬金,便与东主达成契约,需成全主家之愿,即便他人支付数倍之酬。某家也概不能受,否则便是坏了某家立下的规矩!”
阴索道:“看来今晚我阴某是难逃一劫了!未想到将会死得不明不白。”
那人道:“非也,若阴总管胜了某家,某等兄弟自不会再为难你。如此,阴总管日后也可探明真相,雪今夜之耻矣!”
阴索虽不知道对方身份来历,但听其意有可能是一个隐秘的刺客组织,受人指使以加害阴氏。见对方如此自信托大,知道非是泛泛之辈,论武力修为极可能在他之上。此际对方已然邀战,也不容不得阴索细想其他,因而挺身道:“也罢,阴某便与你会会!”
那蒙面大汉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以剑遥指阴索。那一刻阴索突然感到了股冷寒之气从对方剑尖传出,虽隔着虚空,却似乎已渗入骨髓。阴索猛然暴喝一声,跃身而起,长刀如劈山斩岳,一掼而下。这阴氏一族多供凉州职军中,阴索的身手也自然不凡,这一刀无任何技巧成份,却是威力巨大,乃实打实的杀招,即便劈中巨石,也会裂成碎粉。那蒙面大汉淡黄色瞳孔猛地收缩,大剑前突,猛击在阴索刀锋上。刀剑“吭”的一声相击,四周木叶纷纷而落,那蒙面大汉身站下风,两腿受力微弓,将地面踩出两个大坑,硬生生地接了阴索这一击之力。而阴索的身子却猛地向外翻转,后背撞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树木,在地面上连续数个翻滚,滚落到坡林之下。
那蒙面大汉一技得手,却丝毫不敢大意,侧身贴臂,在林中敏捷穿行,俟近阴索三尺之处,阴索突然暴起,刀举过顶,人刀合如陀螺,挟一大团枯枝落叶翻滚而击。那蒙面壮汉铁剑舞如风轮,将迎面枯叶绞成粉尘。阴索单刀直入,自剑风中直取蒙面壮汉中门,刀剑相击后,两人径后退数步。
那蒙面壮汉胸前黑衣划开了一道血口,露出坚实的胸肌。阴索刚才一击在他意料之中,却也在他意料之外。看来刚才的第一击,阴索未竞全功,此番施为,方是全力以赴。
阴索经刚才一击,身已负创,两臂衣袖已失,,加之先前所受箭创,两肩血染。他自知不是蒙面壮汉对手,狂喝一声,手中长刀尽力向好蒙面壮汉掼出,尔后一个翻身,直落山外的毂水中。
一支利箭呼啸而出,刺入水中。须臾水中涌出一串血泡,一缕鲜红随着涟漪扩展开来,渐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