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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亲王府内此刻已是悄然无声,一片寂静,除了守夜的士兵所有的人都沉迷在酣睡之中,这样的初夏之夜,不燥不冷,正是酣畅入眠的好时节,可是西厢中邵亲王的书房内依然亮如白昼,外面清爽的凉意和周围浓重的睡意仿佛丝毫不能入侵这里。
这个忧国忧民的邵王爷此刻还在为黄河水患的事情不惜挑灯夜战,奋笔疾书,誓要趁夜写出一封言辞诚恳的万言谏书,以让炀帝能体恤百姓疾苦,尽早将此事提上日程并商讨解决方案。但是一想到当今国势,邵王爷的笔头又不得不踌躇起来,如今炀帝终日纵情声色,完全不理朝政,政权尽落在杨丞相手中,可杨丞相太重权力,只知道一味地纠结党羽,铲除异己,从而不断制造朝堂血腥事件,致使朝纲紊乱,臣将缄口,民事搁置。而唯一能与其抗衡的国师宇文拓又醉心武功和术法的修习,完全像一介江湖人士,丝毫不尽辅政之职。
“现在也只能凭老夫的一己绵薄之力和一颗忠君之心来拯救这个衰微的国势了!”王爷这样想着,笔头又急促了起来,纵使蚊虫飞扰,也再也不能使他分心了。
烂醉如泥的喻洞秋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进王爷的书房,没有行礼亦没有问安就靠倒在墙上。
“你还知道回来!”邵亲王眼也不抬就知道是喻洞秋,整个王府内也就只有他会这样没规矩。“我回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喻洞秋的言语竟然也十分无礼嚣张。王爷的笔划顿时出了错,喻洞秋的这句话还是对他构成了影响,虽然他是在关心他,但说的话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这个月初一的时候帮你料理了一个十分不简单的杀手,想来杨丞相那边想再找更出色的杀手来行刺你,也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借此我也到燕语楼轻松了半个月,真是快活啊!”喻洞秋撑了个懒腰,做出一副很惬意的样子。想起半个月前的那次刺杀,王爷就觉得胆战心惊,后怕不已。若不是喻洞秋拼力保护,只怕自己早就沦为那鬼影杀手的剑下亡魂了,一股感激之情犹然升起,但一听到喻洞秋说他在燕语楼流连半月,气就不打一处来,再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更加气盛了,放下笔来走到喻洞秋跟前一把提起他的前襟骂道:“你看看你这副德行,哪有半点四品护卫的样子,就知道豪赌宿娼,惹是生非,你……你真是气死我了!”王爷此时的神态和话语更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在训诫自己不知悔改的儿子,但看到喻洞秋昏昏欲睡的表情时也只能叹口气松开了手,“唉——,亏你博学多才,武功高强,竟然不用来为国效力,这哪里像我的……”王爷说到这里的时候,喻洞秋突然像被雷劈到一般惊跳起来吼道:“别说出那两个字,我会感到羞耻。”他的语气近乎命令。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皇上一人可以让邵亲王住嘴,但喻洞秋仿佛也被赋予了某种特权,他这么制止,王爷果然也住了嘴。那个字对这二人来说都显得太沉重了:一个人把它当成孽,另一个人把它当成伤。
喻洞秋扭转话题道:“你也真是糊涂,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去惹那个杨丞相,搞得自己跟箭靶子一样天天被人射,害得我也跟着受累……”他晃了一眼桌上的万言书冷笑道:“写这个有用吗?那个昏君就算难得有时间从女人堆里爬出来也绝对看不到。”亲王急问:“为什么?”喻洞秋道:“杨丞相若没有看过奏折,又怎会知道你有异己之心,从而将你视作眼中钉,千方百计地想要派杀手除掉你。”亲王怒道:“敢情他扣压了奏折,真是好大的胆子!”喻洞秋道:“狼子野心者向来胆大包天,难得你现在才知道。你是斗不过他的,我劝你还是挂着这亲王的头衔赶紧享受荣华富贵才是。”王爷的剑眉又紧蹙起来:“你是叫我放手?”“是!”喻洞秋坚定地答道,“活在这个世上本就不容易,你又何必为别人忧心,给自己制造敌人?”“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更何况百姓又怎会是别人,得保民生安康,乃是为官者之重职。”王爷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他实在为喻洞秋的冷眼旁观而感到失望和寒心。“你还真是伟大呢!”喻洞秋讽刺般地赞扬着,转过身去撂下一句话道:“我要去休息了,有事大声叫!”
看着喻洞秋修长挺拔却又略显颓废的背影,王爷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本来还想再数落他的话也硬生生吞回肚里去。对于喻洞秋,他实在亏欠得太多,他这一生都从无愧于天地,却唯独会在喻洞秋面前觉得抬不起头来。
喻洞秋,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孩子,注定了他要饱受孤独流离之苦,邵亲王私生子的身份让他变成一个外表极度自负内心却又极为自卑的人,从小就经受的近乎囚禁的生活使他的内心也筑起了重重的围墙,即使看似随和开朗,可他的心却是孤傲难近的。所以江湖中人只知道拈花公子快手无双,贪杯恋美,其他的却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一个朋友甚至一个敌人都没有,他没有给任何人了解他的机会,哪怕他时常会被内心的孤独逼得发疯。
二十年前,隋国还只在北方建国立都,但闻南朝陈国衰弱疲弊,君主昏庸无能,便早起兴师讨伐统一南北之心。当时,邵亲王还身任开国先锋之职与其他五位大将军南下刺探陈国军情,顺便动用金钱策略收买一些关口要塞的将军和总兵,功成而返的途中经过一片茂密葱郁的树林,就在众人驾马将饮的时候突然有一团紫雾袭来,将众人重重笼罩起来,王爷当时毕竟年轻识浅,又因为不会半点武功,遭如此突变未免有些慌乱起来,一阵叫唤和摸索之下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出很远,待浓雾散开的时候才知自己早跟五位将军失散了,无奈之下,也只能自己逡巡前进,但在这片树林里转悠了很久后竟然还是又回到原地,眼见人困马疲,暮色将临,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袭上王爷的心头。就在这时,他以他读书人特有的细密心思注意到地上长有一种很小但是很美的紫色兰花,这种兰花竟然不是胡乱生长的,而是连结成条,一直伸入树林深处,像在指引什么似的。王爷看到这兰花的时候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抱着赌一把的想法,王爷就顺着兰花的长势走下去。越往前走,树林就越稀,奇花异草反而多起来,耳中还传来泉水叮咚声,王爷心中大喜,忙四下环顾寻找水源,赫然发现一个巨大的花冢,而那流水声就是从花冢后面传来的。
翻过花冢,就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王爷喜出望外,扑上去就捧水猛饮,喝到正欢的时候,却在溪水中看到另一个除自己以外的的身影,吓得差点被水呛到。身后的那紫衣女子掩口一笑道:“我就那么可怕吗?”王爷忙转过身笨拙地摆手道:“没有没有!”接着细看面前的女子,虽然天色暗沉,可却依然掩盖不了这女子的绝世容颜,她的肌肤白如积雪,似乎还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整个人就像来自九天的神女一样,王爷这二十几年来所阅美女无数,却从未见过美得如此动人的女子,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了。
紫衣女子佯怒道:“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王爷这才觉得失礼,忙作揖赔不是,然后又细问树林的出路。那紫衣女子一听就笑得花枝乱颤:“我就是告诉你,也很可能是骗你的。”王爷又再三恳求,于是又道:“我是说给你指路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山洞中人。”她指着不远处一个被藤萝覆盖的洞口怅然道:“他该来了罢!”王爷看了看她指的洞口,正准备问“他”是谁的时候,却发现那女子早已消失不见,心中一阵寒噤:“难道今天竟是撞妖了么?王爷也便不再多想,扯开那一团藤萝就走进洞里面去了。
洞内寒气逼人,但又能使人感到精神振奋,湿润的空气中似还夹杂着某种摄人心魂的香味,让王爷整个人都感到有些飘飘欲仙起来。藤萝蔓结处正有一池冰水,刺骨的冰寒之气就是从这里面冒出来的,可这池中又像是蕴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似的,不断地吸引着王爷靠近。
池中坐卧着一个妙龄少女,虽没有前面那紫衣女子的绝世容光,却也是冰肌玉骨,另有一番清冷的美感。只见这女子杏眼微张,聚神敛气,似乎并未在清洗沐浴,倒像是在修炼某种高深内功。王爷本来准备掉头就走的,却发现那女子嘴唇乌紫,发上结冰,虽然他是一介舞文弄墨之流,但也听说过武林高手练功的时候若是出了岔子,就会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就去推那女子的后背,一触到那女子滑腻的肌肤,王爷整个人都不由地颤抖起来,跟着就听那女子就说冷,王爷就忙出双手抓住那女子的双臂,硬是把她拉到岸上,只是看那洁白无瑕的身体一眼,他的一颗扑腾乱跳的心仿佛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的气血也都立马膨胀起来,忙转过身去四下找寻女子的衣物,就在这时,王爷突然感觉有一双柔软的臂膀勾住自己的脖劲,正吓得失魂之际,又感觉有一阵奇香扑鼻,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刚好对着那女子的一双秋水含情目,而她的鼻息就喘在他的颔上,扰弄得他心潮澎湃。那女子紧跟着把柔弱无骨的身体都缠绕上来,让王爷一点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她一面似醒非醒地喊着冷,一面则把冰冷的身体更加贴紧王爷温暖的身体。当时,王爷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哪里抵挡得住如此诱惑,虽然平日里家教甚严,自己在作风上也是极为小心谨慎,但当真面对这样一个异常美丽的裸身女子,所有的礼法教化竟然全都抛诸脑后,对着那女子的樱唇深深地吻下去,立时有一种冲动的快感涌遍全身,从而再也压制不住强烈的情欲就与这异地的陌生女子度过了一宿销魂缠绵之夜。
翌日,王爷穿戴整齐就准备离开了这个诡异却又香艳的山洞,隐约中忆起昨晚的春事来,慌忙看身边,除了剩下几条白色的纱巾以外,根本没有什么美人,由此竟然怀疑起自己昨晚是否作了一宿春梦,可是梦里那女子冰冷光滑的肌肤和灿如星辰的明眸却又是那么的真切,而且自己恍惚间还告知了姓名,并许诺回京述职后定当来接,那女子温柔甜蜜的答允也依然还能回忆起来。到底是不是梦呢?到最后,王爷自己都分不清了,想到回京要紧,也就不敢再有耽搁。
走出山洞来时,王爷顿觉神清气爽,昨日障眼的一切今日再看就豁然开朗了,可他分明记得昨日来时洞前有一个花冢来着,现在却是一席平地,那片害他迷路的树林仿佛一夜间被人砍去大半似的变得极为稀疏,王爷没花到一个时辰就重新返回大道,没走多久,就在驿站跟失散的五位将军会和,王爷只说在树林中迷路从而耽搁了时日,对于山洞中事只字未提。回京途中一路念及此事无不透着悬疑鬼魅之气,而王爷本就信笃鬼神之说,越发想来,就觉那林中指路的紫衣女子是得道的狐仙之类,而与自己在那山洞中一夕欢寝的美丽女子定是女鬼无疑了。王爷回京述职之后,其父又为其与尚书大人的千金戚筱竹订下亲事,紧接着政务繁忙,也就将途中这件离奇诡异而又香艳的事情彻底淡忘了。
而那日在山洞中修炼的自然不是什么女鬼狐仙,而是天衣神宫的四姑娘喻凤仪。此女子极有武学天才,被其宫主母亲定为下任宫主继承人,只是她生性好玩,怠于勤修。宫主失望之余只有狠下心肠点了她的穴道,强行剥去她的衣服并把她丢入寒冰池中,让她静心修炼天衣神宫的上乘内功。前七日都还好,眼看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邵王爷偏偏误闯入内,喻凤仪分心之下内力外泄,从而导致寒气入侵,内息大乱,神智也开始错乱起来。就在这时邵王爷手指的触碰让她从内心深处温暖起来,那种冰凉混乱的感觉瞬间被这种深深的暖意转化成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什么道德礼教和女子该有的矜持警醒,在这一刻仿佛根本就不能再束缚住即将宣泄而出的情欲,于是便与这胡乱闯入的陌生男子成就一夕之欢了。次日,东方的曙光驱散林间的迷雾的时候,喻凤仪就已经醒了,今天本是她出关的好日子,但是昨晚的不速之客无疑扰乱了她平静的心境。就在她完全清醒的时候看到身旁躺着的这个陌生男子时还是吓了一大跳,但细看这男子俊朗不凡的面孔时又不觉得后悔,忍不住凑近询问对方的姓名,那男子也是谦和相告,谈吐不俗,并承诺此去必当来接,心下也就愈发欢喜起来。喻凤仪突然想到今日出关母亲必会派人来迎接,若是撞上这等画面岂不是十分尴尬,于是马上穿起衣服离开洞穴。
喻凤仪万万没想到经此一别,便化永久,越是执著的守望换来的越是悔恨的痛苦。直到发现自己珠胎暗结,后来东窗事发,王爷都一直没有出现过。而未婚先孕,有失妇行之事对于天衣神宫来讲也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虽然宫主深谙爱女的苦痛,并无过多责怪,但依然得按神宫的条列剥夺喻凤仪的后继职位,并对其处以三年的幽禁之刑。而其余曾经对其无不称羡和崇拜的姐妹却是冷眼鄙夷,窃窃私语,实在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喻凤仪难以承受。在幽禁期间,她就生下了喻洞秋,她本来还可以毁掉这个耻辱的标记,但只因为心中还有盼,想着再过几年说不定她就来接我了,就是守着这份执迷她一共熬过了六个年头,直到她彻底绝望,绝望到憎恨,憎恨到疯狂。
喻洞秋就这样在母亲爱恨交加的感情中成长起来,印象中母亲从来都不跟他说多的话,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道巨大的伤口,六岁前的记忆就是跟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总会有旁人指指点点,若要是跟那些姨母的孩子玩在一起的话,他们就会用稚嫩的声音骂他“贱种”,然后狠狠地把他推倒在地上,并用石块扔他。他总是遍体鳞伤的奔回母亲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是贱种”,母亲就只会默默地流泪,他深刻地记得那眼泪滴在他脸上的感觉——好冷,好冰。六岁以后,喻洞秋就很少再见过母亲和看到完整的天空,因为他被母亲关在一个四面都是高墙的大院子里面,那里面只有堆砌如山的书籍和无限的寂寞,一个六岁小孩远不能忍受的寂寞。
渐渐地大了些后,开始和每日来院里打理的宫女搭讪,才得知了些他母亲的事情,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忍受寂寞,因为他是母亲的耻辱。他开始习惯孤独,因为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如果不能习惯,那么他就只有疯掉。到他十岁的时候,院子里不再冷清,因为母亲给他请了五位老师,分别训练他诗书礼乐艺,唯独不教他武功,他学得很快也学得很好,也开始羡慕高墙外面的世界。每到初春,外面的海棠树就会探进头来,风吹过的时候就会带来无数纷飞芳香的花瓣,不自觉中他就用手去抓拈,就这样拈着拈着,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吹进来的花瓣都被他拈进了花囊里,于是他又想去够那高枝上未被吹落的花瓣,够了很久,喻洞秋突然发现他竟然能越过高墙了,那一年他正十四岁,也是他刚学会杀人的时候。
那日,喻凤仪难得来检察他的功课,喻洞秋却诡异地笑道:“老师都不在了,谁来检察,你吗?”喻凤仪道:“老师都在哪儿?”喻洞秋抬手一指,正是五墩花冢。“他们被我葬在花冢里面,海棠花冢,算是便宜他们了。”喻洞秋笑得像个小魔灵。“为什么?”喻凤仪竟然有些怕起自己的儿子来。“因为几个老头子把能教的都教了,还死乞白赖地不走,这倒算了,他们还总是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终于把我惹火了……”喻洞秋冷冷地看一眼陌生的母亲,“我还想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江湖人的后代终究还是江湖人,终归改不了嗜杀的本性。”喻凤仪几乎忍不住要出手打他一巴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回来了,你就算把我训练的跟他一样也无济于事。你始终是江湖中人,我也是。”喻洞秋轻盈地腾起身体,终于越过了那堵束缚了他九年的高墙,他已决定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此后一年,“拈花公子,快手无双”的名号响彻江湖,但总有很多人难以置信这样一位传奇人物竟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这个少年仿佛生来就具有某种洞察人心的能力,抑或是长期孤苦的生活使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因此,进入纷繁杂乱的江湖中反而游刃有余。之后,拈花公子的名号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甚至是某些想要变得潇洒飘逸的男人们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