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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
凰牟正厅。
单青榕坐在寒月奇石雕刻的宝座之上,故作镇定却又焦躁不安地等待着苏倩伶,就在他的耐心快要到极限的时候,苏倩伶纤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厅门口。
这也是他第一次劳师动众地想要留下一个人,准备着留下一个人,这也是摘星楼第一次齐集所有的杀手,每一个杀手森冷的目光都紧紧地盯住门口,手中随时准备拔剑。
苏倩伶不屑地横扫一下周围众人,道:“我什么时候面子变得这么大了?”
单青榕威严又略带欣喜地问道:“你成功了?”
苏倩伶淡淡地摇头道:“不,我是回来离开的。”“回来离开?”单青榕的脸由白转青,“就是说我来道明一声就离开。”倩伶补充道。
“我那么辛苦地把你培养出来,你现在给我说你要离开……”单青榕的声音在颤抖,整个大厅里也回响着他的声音,那些曾经历生死的冷血杀手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只知道单青榕一旦生起气来,后果往往很严重,甚至很可怕。而此刻,就只有苏倩伶这个纤细的女子敢直视这个异域恶魔的双眼:“我为你做的已足以报答你曾经的收留之恩,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况且那又是哪门子的恩德啊?”苏倩伶轻蔑地笑笑,看单青榕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败类。
苏倩伶又问白吟君道:“可是你通知暗罗堂我与喻洞秋决斗于小河岭之事?”
白吟君毫不避讳地答道:“是,因为只要有你在,楼主就绝不会重用我,所以你必须得死,而且背叛摘星楼者,本就该死。”这个可怜单纯的少女却全然不知自己一直嫉妒仇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姐姐,就是知道,她又将以何种姿态面对呢?终究还是不知道得好。
苏倩伶艰难地笑道:“好,很好,够狠!”她的眼中竟然全是些怜爱之情,绝无半点仇恨怨毒的意思,“单楼主,你有这么一个忠诚优秀的杀手,应该好好珍惜啊!”苏倩伶意味深长地撂下这一句话,转身就走。单青榕却还未作反应,他明慧的双眸中此刻也罩上了一层迷蒙的色彩。所有的杀手便都拔剑纷纷围上来:“不能走!”
苏倩伶拔出剑来高声喝道:“我苏倩伶要走,谁拦得住?”
“是的,你们确实没谁拦得住她。”单青榕缓缓地站起身,朝苏倩伶做了个去的动作,那群杀手自然听命退去了,由此,苏倩伶脱离摘星楼。
……
苏倩伶独自来到小河岭的时候,喻洞秋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看着她越来越近的窈窕身影,喻洞秋的紧张的脸上终于呈现出一丝欢快的愉悦,但同时,另一种愁苦之情又随之而来,邵王爷临别时的话让他又不得不回味一番:“孩子,虽然我对不起你跟你娘,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是邵王府始终是你的家,你要走我不留你,自然也留不住你,但当你在外面觉得身心疲倦的时候依然可以回来这里,邵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人啊!真是一种又容易恨又更容易爱的感情动物,老是恨他恨得要死,真正离开的时候,却又是如此的舍不得,喻洞秋,你可真是没出息啊!”喻洞秋竟然发现有一滴冰凉的不受约束的东西从眼中缓缓滑落——拈花公子最多情。
“好好的,你哭什么?还是不是男人啊?”苏倩伶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哪怕已经决定跟眼前的男人共赴天涯,话语却依然辛辣冷淡。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有些时候全然不知自己恨的其实只是命运。”“命运?”苏倩伶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喻洞秋调侃道:“你这样来的话,放心得下你那妹子吗?”苏倩伶吃惊道:“你怎知……”喻洞秋道:“仅凭感觉,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厌倦,还不离开摘星楼想必是因为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子。”又被对方说中心事,苏倩伶淡然一笑道:“你呢!这样离开的话,不怕还有别的杀手去杀你亲爹吗?”喻洞秋也吃惊道:“你怎知……”苏倩伶道:“你护卫他的时候完全像儿子在保护老子!”喻洞秋背起双手道:“好,姑且让我们都自私一次吧!”
两人终于执手,颤抖的双手,受伤的心灵,是否能在这样一次挣扎似的的挽救中得到救治呢,抑或是受更大的伤害?只有命运知道,一个寂寞的人当然就很寂寞,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时候往往会带来更深的寂寞。可这二人却还满怀憧憬地并肩走在小河岭的百花大道上,仿佛那大道的尽头就是他们幸福的天堂似的。
一晃就是半年光景,喻洞秋、苏倩伶二人由南至北一路虽抱游玩之心,终究难逃江湖羁网,而寻觅无果之后,方得知他们心目中那处绝幽佳境,其实是没有的,只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江湖。
喻洞秋和苏倩伶虽然心意相通,但各自内心的病症却无法根治,害怕受伤以至于对彼此的不信任使得他们的感情极为脆弱,各自都紧守着不堪的过去而不愿向对方吐露只言片语,只因为他们都太骄傲也太怕再次受伤了,而两人多年来成长的环境又是如此地大相径庭,性格也绝然不同,一个嫉恶另一个的风流债不断,一个责怪另一个视人命如草芥,这些无疑都成了他们矛盾的根源,可即使彼此之间矛盾重重,这样的两个人却偏偏要在一起,表面上虽然像极了一对人人称羡的侠侣,实际上他们的心却始终不能靠近。
终于有一天,所有的矛盾堆积到了极限,终于酝酿出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这晚,正是月黑风高,桐梓丘的破庙之内只剩白衣公子一人酣睡的身影,其实他并非没有钱财去投宿豪华的客栈,拈花公子的囊中就从没缺过黄白之物,他似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过着优雅从容的生活。之所以沦落到要投宿这样一间破庙,实在是苏倩伶之故,他心知肚明,只因为倩伶杀过不少名门大派的掌势之人,以前都有摘星楼撑腰,才可安然无恙,现在既然已经脱离出来,自然仇家都纷拥而至了。喻苏二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力敌千百,如此喻洞秋只有带着苏倩伶一路逃回南方,想要借助邵王爷的朝廷之威势暂时避祸,此桐梓丘就已是距离建康城不到五十里的所在了。
喻洞秋突然噩梦惊醒,一摸身边,竟然已经没人了,心惊之下变得绝望不堪:“难道她终究还是离开我了吗?”他一直都担心苏倩伶如此要强的性格肯定会因为不想给他带来杀生之祸而离开他,想不到事情真的发生了。
喻洞秋按着前额努力安慰自己:“不会的,她可能只是起夜,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口,月光正照在她的背上,看不清她的面容,依稀仿佛是苏倩伶,喻洞秋十分高兴,正准备扑上去抱住对方时,却突然愣住了:“是你!”
两个时辰后,苏倩伶才回到破庙,只见她身穿一袭夜行衣,执剑的手中还略有颤抖之色。刚一踏进庙门,就被地上的一滩鲜血所震慑,心骇之下忙去寻找血迹的来源,只闻一声平静而熟悉的男声道:“放心吧!死的不是我。”苏倩伶听后内心稍安,但当她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的时候,无疑比刚才的吃惊惧怕还要多得多,因为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妹妹白吟君。
“人……人是你杀的?”苏倩伶颤抖着声音指着喻洞秋问道,“是。”喻洞秋淡淡地答道,“为什么?”苏倩伶赫然向喻洞秋拔剑道,“因为她勾引我,”喻洞秋回答得很轻松,“你说过,如果再看到我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的话就拔了我这条油腔滑调的舌头……”“可她不是别的女人……”苏倩伶的声音中竟然带着些哭腔,喻洞秋其实心里想说:“我杀她的更大一个原因其实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只怕你不能理解吧!杀你的亲人,就是为了让你不要离开我。”这时月光已经从侧面的窗口照进来,正打在苏倩伶身上的夜行衣和她手中还未擦干血迹的利剑,喻洞秋心头猛然一揪:“怎么,你今晚也跑出去杀人了?”苏倩伶只是低着头,完全不予理会,但是喻洞秋已经大概猜出了答案。“你难道杀了……邵亲王?”苏倩伶这才用怨毒的口吻说道:“你该问我,是不是杀了你爹才是!”突然,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怎么可以杀了我妹妹,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她双手持剑猛地向喻洞秋的胸口刺来,而喻洞秋竟然没有躲闪,硬挺挺地吃下她这一剑,鲜血顿时浸染了他半边衣裳,也瀑了苏倩伶一脸。这大概是喻洞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也是苏倩伶第一次杀人杀得这么狼狈。
“你为什么不躲?”苏倩伶吓得松开手,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当然不是真的想杀喻洞秋,只是气急之下,才会刺出这一剑,等恢复神智的时候,才发现错以酿成。“我……我还在想你为什么要杀我爹。”喻洞秋艰难地问道,“笨蛋,还有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不让你离开我。眼见着你回到建康,就是想投奔你爹爹来的,你一定是嫌我给你带来太多危机了,所以想离开我回到你爹爹身边寻求庇护。”苏倩伶几乎是跺着双脚说出这些话来,“我想只要你爹爹死了,你就无处可去,只能跟我在一起了。”“原来如此,我们……我们真是……”喻洞秋实在不知道此刻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他们两人都不惜去杀对方的亲人竟然出自相同的理由——把对方留在身边,这个说出去给任何人听都会被称为荒唐的理由。真不知道上天创造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垂怜还是嘲弄,不在一起的时候无比孤单,而在一起的时候却只会互相伤害,而证明他们相爱的方式竟然就是互相伤害,这岂非是天底下最讽刺的笑话。
可悲的两个人,即使去爱,也爱得这么极端!
八
就在两人都在为命运的不堪痛苦无比的时候,庙外琐碎而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他们的警觉,等彻底醒悟过来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倩伶,扶着你的情郎出来见见我吧!”单青榕久违的冷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倩伶忙思量对策,但全然猜不出单青榕何以在此时此地出现。“我们出去会他吧!”喻洞秋强行封住自己右手臂的三条重要经脉,才勉强将血流止住:“我当初就想他本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你离开,只是不知道原来他等的竟是这个时候。”
喻洞秋尽量让自己的身板直起来,在单青榕这样骄傲的男人面前他也要努力维持自己的风度。走出庙门来,正看到单青榕一张苍白但写满得意的脸孔,看到这张脸孔,喻洞秋就发现自己再也优雅不起来,而是想冲上去打烂它。
“一个杀手跟一个花花公子竟然说要在一起,这本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一直都在等着看这个笑话的最终结果,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单青榕向苏倩伶扬起了他修长细致的眉毛,他现在已不是某个组织的最高首领,而只是一个刚刚在情感上获胜的普通男人。“倩伶,在某个时候我就对你说过,我不会放走你,而且对于你的背叛,我将给予你最严酷的惩罚,看来我的惩罚已经降临了,我已经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内心的痛苦,有什么事比亲手重伤自己在乎的人更痛苦呢?”苏倩伶恨得向前冲出一步,立马被喻洞秋拽了回来,只见一丝鲜血从苏倩伶的嘴角缓缓流下来,原来她已经气得把牙齿咬出了血。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各自性格上的缺陷……”单青榕此刻的笑容近乎残忍,而他偏偏又用最平缓的语调演绎着这种残忍。“你们连最基本的相互信任都做不到,你们根本不懂爱!”他很权威地说着,仿佛自己就很懂感情似的,“看来今晚走白吟君这一棋当真是绝妙,转眼就把一对生死与共的恋人变成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现在真感觉我是个天才,制造裂痕的天才。”单青榕突然不顾身份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
苏倩伶的手又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她已经愤恨到了要跟单青榕玉石俱焚的地步,但当她听到“裂痕”二字的时候,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清光,仿佛顿悟了什么似的,进而用平静的语调对单青榕道:“裂痕是本来就有的,又何须人来制造。单青榕,你不过也是个不懂感情的可怜虫。”
单青榕的笑声嘎然而止:“我救你,教你武功,总是袒护你,就算不说这些,我也从不曾伤害你,你竟然说我不懂感情,你……”
苏倩伶此时目光如炬:“你把我变成杀人工具,为了留下我,进而把我心爱的妹妹变成杀人工具,难道这都不是伤害吗?”
“你……”单青榕倒退几步,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王者风度一扫而尽,“好!”他的目光突然凝定在喻洞秋的身上,道:“索性我就伤害到底,先把这小子杀了,再废了你的手足,这样你就永远无法离开了。”单青榕猛一顿足,整个身子就贴着地面朝喻洞秋飞过来,身后带起一大片枯叶。喻洞秋半膝跪在地上,见此情状,便知这单青榕的内力深不可测,又见他来势凶猛,知道只能硬接他一掌,方暗自在丹田聚集真气,这时,苏倩伶也已拔剑,从单青榕的背后跟刺过来,眼见要得手了,单青榕头也不回地回伸右臂,竟然将苏倩伶的剑绞缠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推,曲剑脱臂,剑柄正搥在苏倩伶的胸膛上,她的身子经此重击便飞了出去,夹带一口浓血喷射出来,喻洞秋还没反应过来,单青榕的掌力已经迫到跟前,喻洞秋只得与其对抵一掌,但是内力实在悬殊,只觉胸中一闷,随即喷出好几口鲜血,兀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眼见着单青榕再次发掌打来,苏倩伶纤细的身子迎上去,其他杀手也都也逼越近,可他实在伤得太重,再加上失血过多,眼前一黑,便晕厥过去……
九
喻洞秋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在一个破旧的渔民小屋里,桐梓丘、白吟君还有血腥的厮杀似乎只是一场噩梦,一切仿佛还像往常那样,他照例先喊苏倩伶的名字,但只是无人回应。半宿,才听到外屋里面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喻洞秋碍于伤势不能动弹,只能伸长脖颈去瞧,正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他而坐,背影像极了苏倩伶,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打到这人身上的时候,喻洞秋几乎吃了一惊,原来那人的脑壳上竟然没有一根头发,身上穿的也是灰布尼衫。“倩伶,你怎么……?”喻洞秋简直快要哭出来,“这是我跟单青榕交换的条件,既然我不回到他身边,当然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不能跟你在一起的做法只有两种,第一是杀了你,第二是我现在这样。”这人的声音圆润可亲,定时苏倩伶无疑了,只是较之以前冷漠的口吻,她的话音里面又多了些超然的意味。
“既然你没死,贫尼可以离开了。”苏倩伶突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斗笠戴在头上,举步准备离开,“你怎么可以自称贫尼,你只是为了我,你并非真的……你要去哪儿?”喻洞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谁知脚下无力,竟然从床上跌下来,再用力把身体撑起来,哪知肩膀胸口上的剑疮又裂开了,痛得他再次瘫软到地上。门口的人只是停了脚步,却始终不肯回头,“等我杀了单青榕,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喻洞秋几乎是平生第一次用这么祈求的声音跟一个女人说话,他已经抛下了全部的骄傲,只求对方留下来。
门口的女尼轻声道:“杀了单青榕又怎么样?你我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我们继续在一起的结果只能是互相伤害。”她抬起头来望了望海天相接的那道连线,黯然道:“或许我们就像这片天跟这片海一样,看似相连,其实相隔不知有多远……也好……”“什么也好?”喻洞秋急问,“我说我现在这样也好,我们都不妨仔细想想怎样去爱。或许当你得知的时候,我会回来。”苏倩伶的身影悠然探出门去,始终没有让喻洞秋看到她最后的容颜,而喻洞秋只恨周身痛乏,无力追赶挽留,只能透着窗子放目远送,直到那一条纤细的背影在金黄的余晖中化作黑点,喻洞秋才忍不住痛哭起来,生平第一次像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
……
同年九月十五日,拈花公子喻洞秋加入洛神宫,条件是洛神宫必须为其诛灭摘星楼,尊主陆晴雨欣然接受,并扬言早有攻占之意,至第二年底,洛神宫灭摘星楼,喻洞秋亲自取得楼主单青榕之首级奉上,不出半月,喻洞秋遂晋升为洛神宫书艺舍舍主,从此征战江湖,声名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