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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阳在茂州守陵,每月皇帝会遣派恭谨端方的大臣前往训导。前日,大臣归京,向皇帝回禀宜阳公主在茂州守陵每日静思己过恪守祖训颇有所得,又向皇帝献上一方砚台。皇帝喜好收藏文房四宝,茂州所产的砚台虽比不得徽州与肃州的砚台质地刚柔并济不损墨香,在润墨发墨上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此方砚台又是宜阳亲手挑选的,是以皇帝见了砚台心肠也软了□□成,向那大臣问了几句茂州气候如何,大臣心里知晓皇帝并非意在茂州气候,于是支吾道茂州天寒,入冬也早,他到茂州时听闻已接连下了两日大雪,公主殿下身体孱弱,感染了风寒。
皇帝是时正在中宫正殿里坐着,东暖房因着懿慈的缘故,暂且改成了小佛堂,凝神静气的沉香与虔诚专注的念佛声经风一吹,入了皇帝的鼻息间与双耳内,在他心里挠痒似的激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斯人已逝,往者不可追矣,蓦地脑海中跳出了贞淑妃的音容笑貌,刺得他眉间直跳,连叹了几声气,当下将李顺德叫来,命他往太医院挑拣两个医官,药材补品也随意选,装了满满两车,运去茂州。
茂州守陵,夏季无冰库,冬季无地龙,这却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轻易改不得了。
信都至茂州的官道上,陆禾奔驰其间。
苍茫天地中,山林皑皑一片白雪,她一衣狐裘,头束唐巾,飞沙走石间巾帽垂下的阜沙软带灵动翩飞。
骏马呼出大口大口的白色热气,马鞍上的主人犹嫌脚力慢,扬鞭一挥,狠狠抽了马屁股一记,向前疾驰。
护送医官与药材补品的军队前脚刚走,她在刑部衙署内左思右想后仍如坐针毡,于是后脚便紧赶着牵了马匹骑将上去往茂州而来。
说是守陵,宜阳倒不必当真老老实实地跟块望夫石一般守着皇陵,她大多都静静地待在茂州稍显简陋的府邸里誊抄祖训佛经等。
医官一刻前过来为她诊脉,着实体虚了些,于是又兢兢业业地为她开药方,药方开好了,两个须发白了大半的中年人自随着叶秋娘去煎药了。
宜阳在庭院中心猿意马地诵念佛经,眼风时不时地往月亮门处瞥,心里急得跟秋风卷落叶似的直打着旋儿。
陆禾在山底下歇了脚,灌了壶茶,将马匹交由兵士拴紧喂食。极目远望,青石台阶上显是人迹罕至,积雪扫到两旁,融化后汨汨渗出清莹白净的水滴。风雪不止,石阶上又落了一层盐粒似的薄雪,前人的脚印将将没了一半。
一路赶来时心里除了担忧还是担忧,此刻,不知怎地,却有些不敢迈步。
陆禾犹豫了半晌,天际飘落下的雪粒一颗颗落在她的肩头,擦过眼帘,纤长细密如薄扇的睫毛轻轻一眨,雪粒与温热的肌肤相触,消融殆尽,冷意倏然。
她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怀揣着十分的小心与惴惴。
她攥紧了双拳,告诫自己看一眼便走,绝不多留,以免回京后不好向胡来彦搪塞。
候了许久,直候到叶秋娘端来一盏汤药,宜阳想等的人却没等到。
叶秋娘看出她的不安与泄气,正想向她宽慰,却自眼角余光间瞟到了一条瘦削的人影,不发一言,微笑着款步离去,与陆禾擦肩而过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定在她光滑细腻的喉间,心内十分了然。
汤药里不知掺杂了什么药材,只搁在桌上远远地一嗅,一股扑鼻的臭味儿,宜阳看着汤药正暗自发愁,蓦地却见青瓷碗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托起,她心里咯噔一跳,看清了来人后犹自回不过神来,直到一勺黑黢黢的药汁凑到了嘴边才猛地别过脸去,捂着嘴摆手道:“我不要喝,太苦了。”
“都还没喝,怎会知道苦?”陆禾自走过来时,已由远及近地打量了她许久,鹅蛋脸清瘦了不少,下巴尖细,肤色也苍白得很。一手端着汤药,一手伸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又与自己的比对了番,纤眉微拧,“医官如何说的?”
“说我思虑过甚,需静心养病。”宜阳将她欲撤回去的手握住了,包在掌心,呵着热气,搓了又搓,“信都这几日下雪了不曾?我听说信都出了事儿?你那好友——就是此前与我击鞠的那位……”
“信都出了事与你何干?远在茂州也能思虑过甚,皇帝有了懿慈皇后无暇分心,东宫左右这阵子出不了差错,你就不能……”
宜阳截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头:“我思虑的是你。”
陆禾心头猛地一软,再多的埋怨也说不出来,宜阳的目光太过灼热,她不敢看,怕又羞红了脸。
舀了一勺汤药,吹了热气,微抿了抿,轻笑道:“哪里苦?添了蜜浆。”
陆禾说着,又掬着手将汤药送到宜阳嘴边,软言哄道:“乖,烧得厉害,吃药了好得快。”
宜阳喝了药,且是就着陆禾喝过的汤匙一侧,对上陆禾疑惑纳闷的目光,一双桃花眼笑得弯成了月牙,里面养着一池春水,轻易能使人沉溺其间:“有你的味道,自然不苦。”
没羞红了脸,却红透了耳背,陆禾掩嘴轻咳一声,一边喂药一边说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喝了药,我……我也好安心离去。”
“你要走?”宜阳喝着药,睁大了眼睛作吃惊状。
陆禾点头:“我来得匆忙,衙署里事物繁忙,其实半刻也不得闲的。”
“茂州与信都纵马疾驰少说也得一日日程,你花了一日到这儿,只待上这么一会儿便走岂不可惜。再者说……”宜阳手撑着下巴,歪了歪脑袋,秀眉微蹙,很是忧愁,“你若是走了,我病得会更厉害。”
陆禾闻言微怔了下,笑道:“怎会?殿下不是感染风寒么,臣又不是暖炉地龙。”
“谁说我是感染风寒?”
“那……”
手中的汤药蓦地被宜阳端走,放在桌上,陆禾正愣神间,左颊被蜻蜓点水的亲了一记。
宜阳在她耳畔轻声的说话,耳廓被热气一烘,湿湿痒痒:“相思成疾,先生不知道么?”
叶秋娘一直藏在暗处偷看,她耳力好,两人的对话也大多听了进去,听到此处,不由发笑。
抬头看向天边一朵流云悄然飘过,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相思成疾,时间为药,时至今日却仍治不好她。
宜阳软磨硬泡下,陆禾应允明日再走。一路长途跋涉香汗淋漓,晚膳后她自去烧水沐浴了。
厢房内,宜阳与叶秋娘相对而坐。
“《谪仙怨》抄得可还值当?”叶秋娘斟了两盏清茶,递与宜阳一杯。
此计本是叶秋娘所出,宜阳却着实染了风寒,病得不甚重,冬日傍晚将夜,面颊起了处处异样的绯红,她心情大好,笑声也比往日爽朗轻快些:“当日官道上偶遇,我原意只想着寻个可说话陪伴的,不料你还颇有些能耐,以后有多少戏本,我一一誊抄便是,绝无怨言。”
“并非我有能耐,假若陆大人心里没有半分位置留给殿下,此计形同虚设。”
宜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叶秋娘说道:“戏本却是没有了,我在此处滞留许久,也该走了。殿下只需牢记我与你说的话,好好珍惜你与陆禾的姻缘才是。”
“你要去哪儿?回希夷园么?”不知为何,宜阳对叶秋娘有股似乎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从见面起便丝毫不在意她言行措辞上的僭越逾矩。
说话间,叶秋娘已经饮尽清茶,缓缓起身,答道:“游历四方而已,有缘再见罢。”
纤手扣上门扉,在檐下与出浴后一身清爽的陆禾相遇,叶秋娘与她相视一笑,临行时忽向她道:“大厦将倾,陆大人应及早寻好庇护所,勿蹈前人覆辙。”
陆禾脑中琴弦一紧,猝然绷断一条,忙攥住她,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叶秋娘不动声色地往宜阳的房内一瞥,答非所问:“愿你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出浴后本想进屋询问宜阳自己今夜歇在何处,哪知遇上叶秋娘这一变故,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径直坐在了宜阳的床沿一侧。
宜阳见她门也不关,自起身去关了严实,插上门闩,屋内只四角燃着炭盆,地砖下没有铺设地龙,冷风呼呼刮来,冻人得很。
从妆奁盒中拿出象牙角梳,走到床沿,摘下她束发的青玉簪子,如瀑青丝应声散落,掬起发丝轻柔地自上而下梳理,宜阳并非第一次见她披散长发的阴柔模样,许是沐浴后体带清香,水汽萦绕,她的眉宇间蓦地又增添了许多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婉。宜阳看得出了神,情不自禁间,象牙角梳从手中脱落,砸到脚背上将她惊醒,撞上陆禾疑惑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轻轻扳过她的双肩,向她道:“你有多少年未穿女装了?穿一次给我看看可好?”
不待陆禾答复,她又自个儿推翻了询问:“不好——还是一年后,我嫁给你,洞房花烛时你再偷偷换上,当做聘礼。”
“殿下……阿嚏——!”
陆禾猛地打了个喷嚏,宜阳这才看见她衣着单薄,忙将她推攘着进了床榻里侧,掀开衾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殿下,这……于礼不合……”
宜阳除掉靴袜,也跟着钻进了被汤婆子烘得暖融融的衾被里,捂着她的嘴不令她说出那些个生硬的礼节规矩之话,见她老实了,松开手来,为她掖好被角,侧过身去背对着她,还特地躺远了些,心里擂鼓似的七上八下,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就这么一张床榻,你不与我睡,大冬天的想冻死不成?我……我来茂州这许久,想通了许多事。自然,嘴上说的话我也不强求你当真,你能千里迢迢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换穿女装的事我不过说笑罢了,你喜欢做就做不喜欢做也不必当做旨意去遵守,我只想让你与我在一块儿时轻松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