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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该下船了。”知雨把头从船舱门探进来,看见许碧就忍不住笑了, “姑娘,京城都到了,您总不能老这么躲着大少爷呀。”
“谁躲他了。”许碧嘴硬,“我是晕船罢了。”
“是是是, 您是晕船。”知雨掩着嘴笑,“晕船您还看书呢?”
“我没有看, 只是拿着解解闷儿。”许碧立刻把书给扔开了。说来也奇怪了, 这次她想晕船,却偏偏一点儿症状都没有了。要不然, 她每天只管躺着哼哼,必定没有时间去烦恼了。
知雨连忙过来把书拾起来, 一本正经地道:“这书可是船停码头的时候大少爷特地去买的,依奴婢看哪, 这书定是能治晕船的。”
“你这丫头,嘴是越来越贫了!”许碧捞起个软枕掷过去, 主仆两个闹成一团。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许碧一转头, 就见沈云殊倚着舱门站着, 正含笑看她, 顿时脸上就一红,赶紧摆手:“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我还没梳头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 站着不动,反而拖长了声调:“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
许碧嗖地把刚捞回来的软枕又扔了过去。沈云殊一手接住,继续吟道:“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
许碧这会儿连刚买回来的几本话本都扔过去了,无奈沈云殊身手矫健,左右开弓,一本一本接个正着,嘴里还连续不断地往下念:“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上辈子许碧有过不少追求者。从高中开始她就收情书了,后来还有玫瑰花、巧克力、气球、爱心蜡烛等等等等,虽然没有遇到过开着游艇拿着鸽子蛋来求婚的,但一般的追求手段也见过不少,可是如此含蓄地被调戏还是头一回。
偏偏沈云殊只是意有所指地念了这么一首其实还很纯洁的、描写离愁的词,可算是调戏得文不对题,她却觉得从耳根子开始发热,似乎每一句里头都含着点儿不纯洁的东西。
“新来瘦,不让喝酒,不给吃肉!”许碧觉得自己脸红得都快能烧起来了,不假思索地把从前编的顺口溜扔了出来。
沈云殊一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还没念出来,就被她用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堵了回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知雨也笑得肚子疼,强忍着上前行礼道:“大少爷先出去罢,奴婢伺候少奶奶梳头更衣。”
沈云殊笑着走了,知晴扶着门进来,有气无力地道:“奴婢看大少爷笑得好生欢喜,可是有什么喜事?”她这次上船,照旧还是晕船,仍被许碧打发去躺着了。只这回不像上回那般拿大,听着船要到码头了,便撑着过来伺候。
隔着舱门都能听见沈云殊的笑声。许碧红着脸轻轻呸了一声:“哪有什么喜事,他发疯罢了!”
知雨笑得嘴都合不拢。虽说现在还不能圆房,可自家姑娘眼见着跟大少爷是越来越亲昵了。那天晚上——知雨一想起自己无意中回头看见的情景,嘴就自己没法控制地要咧开,但看许碧这样子,又只得硬压下去——可不敢让姑娘知道那情景被自己看见了,否则还不更害羞了?
说实在的,打从姑娘上吊又被救下之后,知雨就觉得姑娘是有些变了。就像知晴说看见姑娘杀了个倭人,知雨乍听时都觉得根本难以相信——姑娘可是连鸡都不敢杀的。可这些日子,姑娘做了多少事啊!虽然知雨并不全知道,可也知道姑娘是在帮着大少爷做大事呢!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知雨也这么觉得。可又免不了要心疼姑娘,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姑娘如今这么判若两人的,那得多拗着自己的性子来啊。
别看知雨年纪小,她是吃过苦头的。从前在家里,虽说穷,却也是爹娘的心头肉,少不了有些小娇气。可后头被买了去做丫鬟,三更睡五更起,学着伺候人,那是不管你原先什么脾性,都要给你扳过来的。
跟知雨一起被买进许家的小丫鬟里,有一个怕虫子怕得要死,可粗使丫鬟都从打扫庭院花园开始,再怕你也得干活,干不好就要挨手板子,最后不也生生扭过来了吗?
知雨觉得吧,姑娘就跟这小丫鬟似的,死过一回,也把自己的脾性给扭过来了。虽然姑娘看起来整日都高高兴兴的,可……
不过这会儿,看姑娘害羞的模样,倒是有原来的影子了,知雨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特别高兴。
她心里高兴,忍不住就都露在脸上。知晴看她这模样,不禁纳闷:“这是怎么了?这丫头也吃了笑药了?”
许碧咳嗽一声,把脸上的热意压下去:“你管她呢,准备上岸了。”
“哎。”知晴在船上熬了几天,全靠着衣锦还乡的念头支持,这会儿忍不住就道,“姨娘见了姑娘,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知雨晓得她的心思,笑道:“姐姐的干娘见了姐姐这鲜亮模样,定然也觉得面上有光。”
知晴抿抿鬓发,摸了摸头上许碧新赏的一根银鎏金簪子,脸上那点得意的笑容就有些藏不住了,但嘴上却还是矜持地道:“干娘对我是不错的,我如今跟着姑娘享福,让她老人家瞧了高兴高兴也好。”
知雨抿了嘴笑,许碧也不禁笑了一下。谁不知道知晴是要回府去向那些丫头们炫耀,但总算嘴上还把得住,也算是有长进了。
“回去看看你干娘,看看以前的姐妹们,都是好的。”许碧到底还是要提她一句,“只是有一条,如今我是姓沈了,你们跟着我,这沈府才是自己家里。回了那边,只说过得好就罢了,别的事,却是一句也不许往外露。尤其是若有人问起大将军和大少爷,那可都是关系到朝廷上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知道轻重,却难保有心人打听。若是从我们这里透出去一句两句不该说的话,到时候我怕都免不了责罚,更不用说你们了。”
她板起脸来,又说得这般郑重,知晴想起在宣城驿被劫持,又想起在西湖许碧被“行刺”,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指天誓日地表示绝不会乱说话,那份儿炫耀的心思也被打消了不少。
许碧看她老实了,便又笑了笑,吩咐知雨:“把那半匹松江布拿出来,叫你知晴姐姐带回去给她干娘,做里衣穿比别的布舒服。”
这是给知晴做脸,知晴高高兴兴谢了,立马就又有了笑容,殷勤地给许碧挑衣裳,欢喜地道:“虽说不住回府里去,必定也有人要来接一接的,姑娘穿这个精神,也叫他们瞧瞧。”
许碧也是在路上才知道,原来沈家在京城里是有宅子的。原本是想着西北平定了,多半就会被召回京里,因而先置办下来,还想着若是沈云殊要回京城娶许瑶,便正好用那宅子办喜事。
当然这句话是沈云殊说漏了。他当时说到成亲,才突然想到原本跟他有婚约的其实是许瑶,便忙忙地把话题岔开了。许碧心里明白,却并不怎么在乎,倒是看他顾左右而言它的模样有趣,只偷笑了一下就罢了。
不过既然他们已经往许家送了信说要回门,按礼数许家是该派人来接一下的,哪怕自家姑娘和姑爷不住回去,也该走这么个过场。知晴恨不得时时都能向许府众人炫耀一下许碧如今日子过得多好,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她挑了一件海棠红的衫子,滚着银线边子。许碧只觉那颜色太艳,叫她挑一件淡色的裙子配,她倒是提了件月白裙子,却又是一条六幅裙,每幅裙面上都绣着姿态不同的芍药花,颜色瞧着淡雅,其实却十分华丽。
知雨往日与知晴意见并不十分相合,今日却很是赞同,说这衣裳穿着精神,来接人的看见了,回去告诉路姨娘,路姨娘也就放心了。
许碧无奈摇头,只得穿了,却不肯再往头上插戴许多东西,哄着说等回门的时候再插,才算把两个丫头应付过去。
这会儿船已经停靠了码头,沈云殊在甲板上等了许久,见许碧出来,上下打量一眼,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少奶奶真是艳压群芳了。”
许碧顺手就轻轻掐了他一下:“哪里来的群芳?”
打从那天晚上沈云殊在野外亲了她一下,她就有点不好意思直他似的,可掐起人来却是更顺手了。连许碧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是穿过来日子久了,连心态也更随了这具身体的年纪,真成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居然知道害羞了……
沈云殊根本不怕她掐,反而顺手挽了她的手笑道:“船有些晃,我扶着少奶奶。”
知晴知雨就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往后让。许碧恨得又掐了沈云殊一下,好在随即戴了帏帽,便是脸红也没人看见,到底还是让沈云殊扶着下了船。
沈家在京里的家人早就备了马车等着,上前来向沈云殊和许碧行了礼,就禀道:“少奶奶家里也来了一辆车,就等在那边。”
许碧瞧了瞧,认得许家派来的是一名管事,乃是许夫人陪房的儿子,似乎是叫个全贵的,算是心腹了。瞧他带来的马车小得很,明摆着就不是接人的模样,可见许家没把她放在心上了。
全贵过来码头的时候还有些不在意的。在他心里,二姑娘还是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庶女,只会逆来顺受,从没个自己的主意。何况他们本来也是要住进沈家宅子的,许家去接人不过是走个过场,且他还身负夫人的命,要叫二姑娘别回许家来呢。既然如此,随便带辆什么马车不行?
不过等他走过去看见许碧时,不由得有些惊讶起来——二姑娘看起来仿佛变了个人,穿着华丽的衣裳,白纱面帏掀开来,露出来的脸真是花容月貌,瞧着比大姑娘还要出色,且那眉目间竟有些威严之色,哪还是从前那个低眉顺眼的二姑娘呢?
更不用说,二姑娘身边还站着个人呢。这人跟他在京里见惯的那些老爷的朋友们不同,身材高大,穿一身玄色衣袍,年纪虽轻,看人的目光却跟两把刀子似的,不怒而威。
全贵不自觉地就缩了缩脖子,把头低了下去:“小的给姑奶奶请安,给沈姑爷请安。”这一定就是沈姑爷没跑了,怪道说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到正五品的守备,那可都是用北狄的一颗颗人头换回来的功劳,实打实的军功呢!
这样的人,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若是惹着了他……全贵想想就没了勇气,那头越发的低了。
“老爷和夫人可好?”许碧其实只想问路姨娘好不好。
“老爷身子尚好,这些日子在翰林院忙着编什么书。”全贵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去庙里了。”
“庙里?”许碧有点儿诧异。
全贵偷偷观察了一下她和沈云殊的脸色,才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吃了几副药都不管用。寻了人来卜算,说是有些星宿不利,去庙里住几日,躲过去就好了。”
他顿了顿,越发小心地道:“夫人说,既是她不在家中,姑奶奶这些日子也就不必过去了。等夫人从庙里回来,再接姑奶奶回娘家好生住几日。”
许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夫人何时回府?”
“总要——”全贵有些含糊地道,“夫人已去了三日,庙里的住持说,总要住足了七日才算躲过去了。”
“那大姐姐和三妹妹呢?也去庙里侍奉夫人了?”
“这——”全贵没防着她问这许多,含糊道,“并不曾……大姑娘入了初选,还要备着复选呢……”
许碧正在沉吟,就听沈云殊问道:“复选是哪日?”
全贵不假思索道:“便是五月二十。”
许碧恍然,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一下。许夫人从庙里回来的日子,就正赶上许瑶入宫复选,这哪是什么星宿不利,分明是不想让她在许瑶入宫前回许家啊。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家去探望父亲和姐妹们,然后再去庙里向夫人问安。”要不是想看路姨娘,许碧才不愿意回许府呢,许夫人不在正好!她还能多跟路姨娘说几句话。
“可,可夫人说,姑奶奶这些日子不必过去……”全贵有点急了,夫人交待的事没办好,他回去岂不要挨骂?
“夫人虽然体恤我旅途奔波,但父亲还在府中,岂有因怕自己劳累,就不去向父亲问安的?”许碧大义凛然地说,根本无视了全贵的表情,最后还拍了板,“我明日就回府。”
全贵还想说什么,但沈云殊已经招手叫了沈家的马车过来,扶着许碧上了车,回头轻描淡写地对全贵道:“你回去禀报岳父大人一声,既是夫人不在府中,也不必费心准备,不过是我们回去问安罢了,若是还要劳动岳父费神,便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了。”
全贵急得直嘬牙花子,可在许碧面前他还敢说两句,对着沈云殊却是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沈家马车远去,只得赶紧回府报信去了。
许碧上了马车,还沉着脸。沈云殊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还生气呢?”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许碧忿忿然,“趋炎附势,若是这样,当初何不就退了这门亲事呢?”既不敢担那毁诺退亲的名声,又想着跟沈家离得远远的,莫叫她影响了自己女儿的前程,许家夫妇两个,可真是打的好算盘!有种的干脆与她这个女儿划清界限多好呢,只怕这会儿沈文还是大将军,许良圃又没有这个勇气吧?
许良圃一家之主都没个主意,难怪许夫人也只会弄这种手段了。
“那可不成!”沈云殊一本正经,“若是当初他们退了亲事,那我可怎么办?”
许碧一肚子气都被他一句话打消了,忍了忍还是嗤地笑了出来。
“可算是笑了。”沈云殊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少奶奶一板起脸来,我这心里就吓得没着没落的。”
“你可够了!”许碧忍不住又想掐他了。这里又没别人呢,戏精演戏给谁看嘛。
沈云殊笑着抓住她的手,将人拢在怀里:“她不在也好。明日我与岳父说话,你正好去看看姨娘。”
“嗯。”想到路姨娘,许碧心情略松快了一些,“姨娘看到我现在过得如意,定然是极高兴的。”
沈云殊搂了她在怀里,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身体,应了一声道:“你亲生姨娘葬在何处?也该给她去上炷香。”
许碧有点汗颜:“姨娘葬在老家了……”她还真的没想到生了二姑娘的杨氏,“改日去庙里给她上香吧。”
“立个牌位也使得。”沈云殊随口道,“如今你自己能做主了,不过花些香油钱罢了。”
许碧其实是不信这种事的,然而她自己现在都穿越了,也不敢说世上就真的没有鬼魂。再者她不信,原身的许二姑娘大约是会很愿意这样做的,便点了点头。
沈云殊看她心情好了一些,便又说:“你不是说以前总没什么机会出门?这次来京城可以多住几日,想去哪里逛逛?”
许碧一下记了起来:“我想去看看苏姐姐。”苏阮就在京里嘛,进京一趟,她总要去看看苏阮怎样了,“不过我不知她住在何处。”
“这个容易。”沈云殊一口答应,“让九炼去打听——”
他话未说完,猛听见马车前方一片混乱,似乎是人嘶马叫响成一团。外头的车夫惊喊了一声:“有马车惊了!”
沈云殊一掀车帘探出头去,厉声喝道:“五炼!九炼!”
许碧也连忙伸头去看,只见前头街道上,一匹马正拖着辆车狂奔而来。那车的一个轮子已经不见了,车厢歪斜着在地面上拖着,极大地妨碍了马的奔跑。但似乎也是正是因此,那马越发的暴躁,十分想把身后的累赘甩出去的模样。
此刻车辕上已经没了车夫,马匹完全失去控制。京城的街道再宽阔也禁不住惊马乱蹿,路边行人纷纷走避,有人发出尖叫,有人慌乱之中打翻了摊子。而这一切混乱更刺激了惊马,忽然连直道都不肯走了,拐起了大s弯。
这一拐弯,本来聚集在路边的人群顿时哗一声散开,就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暴露在了那里。孩子的母亲是个摊贩,被人挤了开去,只能徒劳地向着孩子伸手。
街道另一边的人惊呼起来,便见九炼半途一个转身,一手捞起那孩子,就地打滚翻出一丈多远,而五炼纵身跃上了马背,双臂叫劲,狠狠勒住了马缰。
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又往前冲了几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在原地打着响鼻,焦躁地踏动着四蹄。
不过五炼在西北惯与马匹打交道,并不在意,一边熟练地安抚着马匹,一边冲着车厢里喊了一声。很快,车里就有个女子声音传出来,车帘掀起,一个青衣丫鬟额头上顶着一块青紫,心有余悸地露出脸来:“多谢这位义士搭救。”
“不必——”五炼才说了两个字,忽然觉得这丫鬟有些眼熟。
许碧扒在车门上,一眼看见这丫鬟,脱口而出:“这不是清商吗?”虽然脸上多了一块伤,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车里的,难道是苏姐姐吗?”这也是废话,清商不跟着苏阮,还能跟着谁呢?
五炼此刻也认出了清商,连忙把脸转了开去,含糊地道:“这位姑娘不必客气。”若是被清商认出他就是那群山匪中的一个,却也是个麻烦。
许碧连忙下了车,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清商!车里是苏姐姐吗?可有受伤?”
“许妹妹!”没等清商说话,马车里已经传来苏阮惊喜的声音,“是你吗?”紧接着车帘就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手腕上正戴着一只青白玉的镯子,镯子正面两片碧绿的荷叶捧着一朵雪白荷花,荷花中心,一点黄色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