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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有一阵仿佛空气凝滞般的寂静。
沈夫人微笑地看着许碧, 满怀恶意的痛快:“大郎媳妇?”
许碧料到她会提这个,却没想到她会提出连玉翘来:“夫人是说表妹?”
“对啊。”沈夫人仔细打量许碧, 想从她脸上找出惊慌或害怕或伤心之类的神色来,但偏偏没有,于是她不死心地又加了一句,“可是你觉得玉翘不好?我看你们那般亲近, 还以为你很是喜欢她呢。”
许碧心情很复杂,但并不是因为沈夫人。事实上有紫电青霜摆在那里, 沈夫人会提出这种事简直就是迟早的。她把那点复杂的念头先按了下去, 镇定地回复沈夫人:“可表妹就是因不肯做妾才来投奔咱们家的,难道咱们是要逼着她做不情愿做的事么?”
“那如何会一样。”沈夫人笑了起来, 许氏这个借口真真好笑,“她哥哥给她寻的是什么人家?咱们大郎又是什么样的人?人又年轻, 又有前程,且她又跟你处得好, 这如何比得?”
她眼珠子一转,又补了一句:“再说她是大郎的表妹, 咱们家也不能让她就做个一般的姨娘, 不如就聘了她做二房, 你看怎么样?”
二房虽然也是妾, 但按如今的习俗, 有正经的聘书,进门还要摆几桌酒,在家中也算得是个正经主子, 比之随便买进门的或是就从奴婢中提起来的那种却不可同日而语。
许碧静静听完,笑了一下:“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说,表妹并不是不愿给人做妾,只是不愿给年纪大又无前程的人做妾?若是这人年轻有为,表妹就情愿为妾?”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知道这话,夫人有没有跟父亲说过?”
沈夫人噎住了。
她当然就是这么想的,但却不能说出来。不管怎样,送女为妾总归不是件很有脸面的事儿。同样的,女孩儿自甘为妾,对父母家族来说也没什么脸面。
连玉翘就是不肯做妾才从西北逃过来,如今她若说连玉翘只是看不上那家又老又没前程,若是遇到了年轻富贵的,就情愿做妾,那简直就是在打连家的脸,在明晃晃地说他们家假做清高,实则贪慕富贵。
连家可是连氏夫人的娘家,沈云殊的外家,打连家的耳光,就等于在打沈云殊的脸,甚至等于在打沈大将军的脸——瞧瞧,你就娶了这么一家人家的女儿!一家子都是假清高,那连氏夫人又会好到哪儿去呢?
沈夫人当然不敢这么说。不要说连玉翘还没说想做沈云殊的妾室,就算她说了,沈夫人也不敢就这么明晃晃地把话说出来。
她就知道许氏心眼儿多,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怯懦无害!沈夫人心里骂着,脸上却硬挤出了个笑容:“自然是要先跟你商议,毕竟老爷在外头忙着大事,这些后宅里头的事儿,咱们就该都料理周到,哪能让他们男人家一边忙着外头的事,一边还要操心家里的事呢?”
她迅速又端起了后宅主母的架式:“这子嗣是一等一的大事,你既嫁了大郎,就该上心。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马虎不得。你回去想想,我说的究竟对不对。”这事儿她已经写信给沈大将军了,她就不信,别的事打动不了沈大将军,他心爱长子的香火之事,也不能打动他?
许碧也不想再跟沈夫人纠缠下去,闻言行了一礼,掉头就走了出去。
知雨刚才在门边站着,也听见了沈夫人的话,出了正院就忍不住了:“夫人这是做什么!少奶奶还没圆房呢就说子嗣,谁家有这样的规矩!”
许碧没作声。以她目前的情况,就算圆房也不可能生育,沈夫人拿子嗣说事虽然显得很不厚道,却是真正抓住了她的软肋。尤其现在沈袁两家斗得厉害,沈云殊确实也时刻都可能身处危险之中。沈夫人这个理由,就连沈大将军也很可能同意的。
知雨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咬牙切齿地道:“若真担心大少爷的子嗣,怎不早说。早请了郎中来开药调养,说不定现在少奶奶都——偏到了这时候来说这话,分明就是有心给少奶奶添堵!”
她说着,又想到了连玉翘:“还有表姑娘!枉费少奶奶一心替她打算,她却——”已经准备在背后撬少奶奶的墙角了呢。
许碧终于抬了抬眼睛:“表姑娘答应这事了?”
知雨一怔:“夫人既然这么说……”那连玉翘应该是答应了吧?再说,连玉翘现在这样子,难道会不答应?正如沈夫人所说,沈云殊没一处不好,又是聘做二房,谁不乐得顺水推舟就答应了?
“不,不一定……”许碧低声说。她觉得连玉翘不该是个爱慕富贵的人,如果她真会答应,也不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什么还不都一样!”知雨愤愤地刚说了一句,就见香姨娘在路边上等着,只得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香姨娘瞧着很是忧心的模样,看见许碧就连忙迎了上来,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方才,夫人可是跟少奶奶说了什么?是不是——要往大少爷房里塞人?”
知雨脱口而出:“姨娘怎么知道的?”
这无疑就是承认了。香姨娘便长叹了口气,一边扶着许碧往院子里走,一边小声道:“前几日我听说夫人在打听少奶奶换洗的事儿,就琢磨她大约是要说这个话了。”她深蹙眉头看着许碧,“少奶奶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仔细调养调养吧。我识得这边一个不错的郎中,家里世代专治妇人病的,不如叫了来?”
又自责道:“也是我糊涂,竟没想到这个……”
知雨不由得就红了眼圈道:“这会儿请了郎中来也晚了,夫人的意思,这就想聘表姑娘做二房呢,哪里还容得少奶奶慢慢调养……”
香姨娘便默然了片刻,才低声道:“我说句逾矩的话,其实表姑娘——比别人强些。”
她似乎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许碧,才低声续道:“表姑娘娘家是那样,没人撑腰,性子又软,不会生事。再者,她跟少奶奶又好……”
许碧看了她片刻,笑了笑:“只不知道表妹是不是答应。”当利益冲突的时候,谁跟谁也好不起来了。
香姨娘便道:“表姑娘哪有不答应的理儿呢?毕竟咱们府上——这还能挑出什么不好来?”
许碧略一沉吟:“我去问问表妹的意思。”
“哎——”香姨娘连忙拉住她,“这种事,哪有少奶奶自己去问的?”
“为什么不能问?”许碧反问她,“既然是要给我们院子里添人,将来又跟我‘姐妹相称’,我自然要问清楚了才好,若是表妹不愿意,岂不成了强逼?”
“少奶奶去问,表姑娘怎么好意思说……”香姨娘一阵头疼,万没料到许碧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要问到连玉翘脸上去,只得道,“若不然,我去探探表姑娘的口风?”
许碧又看了她一眼,才笑了笑:“好。”
谁知许碧才回自己院子,就看见连玉翘已经在廊下等着了,正拿着自己用的弓在认真开弓。
连玉翘原是跟许碧用同一张弓,后来许碧叫九炼又给她单弄了一张,也是六等弓,弦子软得没几斤力气,做工倒是挺精细的。连玉翘得了之后,跟宝贝似的,从九炼处学了怎么保养,一丝不苟地照做,好似打算用个天长地久似的。
见许碧回来,连玉翘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表嫂回来了,今日好像晚了些?”
连玉翘因身上背着个克夫的名头,平日里极少往别的院子去。沈夫人乐得如此,索性说她是客,不必请什么安,故而连玉翘也只是隔十日八日的去沈夫人处问一声好也就罢了。
知雨因听了沈夫人的话,对连玉翘便有些介怀,喉咙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似往常一般亲热问安,转头去给许碧准备衣裳了。
连玉翘觉察了知雨的异样,再看许碧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模样,不由得问道:“表嫂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许碧笑了笑,随手也拿了自己的弓,“就是刚才在夫人处听了件事,说某家聘了个二房,还是亲戚,不由得替她担忧不平罢了。”
连玉翘听了这话,却不由得联想到自身,有些心虚起来,小声道:“表嫂是——觉得纳妾不好?”
许碧淡淡地道:“好不好的是各家的事,但没人会喜欢夫君纳妾的。若不然,当初表妹又何必往江浙来呢。”
连玉翘咬了嘴唇,小声道:“但,但也有些,有些是没了法子,只得与人为妾……”
“实在没法子,当然也是情有可原。”许碧把弓拉开,搭箭上弦,“譬如像表妹那般,被家中逼迫。但即使那般,表妹也逃出来了,可见大多时候,都是天无绝人之路。许多人口中说是没了法子,其实不过是觉得自己另走一条路太辛苦,贪恋做妾的荣华享受罢了。不然,只见着情愿往富家里为妾的,却没见哭着喊着去给乞丐做妾的。”
连玉翘脸上有如火烧,只觉得自己当时那一点儿动摇都被挖了出来,明明白白地摆在阳光下头叫人看。头都抬不起来,声如蚊蚋地道:“有些……便是想逃,逃出来了,日子也难过……”
许碧手一松,箭射出去,正中靶心:“表妹这话说得不假,过日子的确不易,人都是趋利避害,想过好日子,不愿吃苦,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既选了这条道,就别怪做妾之后不自在,别怪上头大妇不宽厚,也别想着生养的儿女能跟自己亲近。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更没有别人种树,你只管摘桃子的好事儿。”
连玉翘嘴唇咬得紧紧的,半晌喃喃道:“表嫂,你说,你说那人若是不做妾,嫁到外头去,能,能过得好么?若是,若是跟我一样,名声不好……”
“我不知道。”许碧抬手指了指前头,“表妹看看,前些日子我也想不到,今儿就能射中靶心了呢。表妹从前,也没想过自己能只带一个丫鬟,从西北走到九江吧?”
连玉翘似有所悟,喃喃地道:“可,可我命不好……”
“命都是别人说的。表妹若真信了自己命不好,那就谁也救不得了。”许碧又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这话是《周易》里写的。都说文王作《周易》,能卜万事,可就是这本卜算的书里却说‘人必自助’,可见命没有个定数,你怎么做,它就会是怎么个样子,便是命由天定,还有个‘人定胜天’呢。”
“人定胜天……”连玉翘眼睛亮了亮,却又有一丝畏怯,“真,真的能么?”
“表妹若是不逃出西北,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许碧反问,“那是不是表妹的命?”
连玉翘低下了头:“那时候,都是青螺拉着我,若不然……”她自己是没有勇气的。
“青螺再拉,也要表妹自己肯走,若不然,难道青螺能扛了表妹走不成?”许碧点点她手里的弓,“表妹开始还说自己定然学不会呢,现在不也能射中靶子了么?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端看肯不肯迈步罢了。”
“那——”连玉翘紧张地捏着手里的弓,“表嫂觉得,我,我能行么?”
许碧笑了笑:“说实在的,表妹能从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经是许多女子做不到的了。”她不能左右连玉翘的想法,但至少可以把想说的话和该说的话都说了,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香姨娘在客院里等了好久,才见连玉翘心事重重地回来,连忙拉了她手道:“又去射箭了?如今天气凉了,仔细吹风,病一场不得了。”
连玉翘最近这些日子自觉身子轻健不少,更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便笑了一笑道:“姨娘放心,我这些日子好得很,并不觉得冷。”
香姨娘便嘘寒问暖了一番,才缓缓地道:“这些日子,夫人倒是透了一点意思出来——大少奶奶身子不大好,想着留你在家里,也替她分分忧……”
连玉翘脸色就有些变,香姨娘连忙道:“你是大少爷的表妹,夫人说了,要正经聘你做二房。咱们家的情形你也知道的,虽不是正房,可比外头有些人家的正房还要强得多……”
她看连玉翘的脸色更白,紧抿着嘴唇不吭声,便更放软了声音道:“你不晓得,大少奶奶自小身子弱,怕于子嗣上有妨碍,你若是留下,你们两个处得好,不比外头抬进来一个淘气的强?”
这几天她自觉也抓住连玉翘的心思了。荣华富贵什么的,连玉翘虽说应该也是喜欢的,但这丫头心里总惦记着是给沈家添了麻烦,又总惦记着许氏对她好,与其像沈夫人那般只会说什么二房,倒不如从许氏这里下刀呢。
果然连玉翘目光闪动,欲言又止。香姨娘心中满意,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事儿,你也想想,想来过几日夫人也会问你的意思。我说句逾越的话,少奶奶是个好相处的,日后你们也是姐妹相称,岂不比到外头去的强——”
“我不——”香姨娘还没说完,连玉翘就突然迸出了两个字。
“什么?”香姨娘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不想做二房。”连玉翘脸都涨红了,好容易才把这句话挤出来。
香姨娘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连玉翘的嘴却又紧闭上了,跟个蚌壳似的。香姨娘看得头疼,耐着性子柔声道:“是怕大少奶奶不好相处?可这些日子姑娘也该看出来了……”
连玉翘听着她说,心里却想起许碧说的摘桃子的话。虽然表嫂没有明说,可她觉得,表嫂是不喜欢她给表哥做妾的,而且,表嫂看不起那些自甘为妾的,对她好,也许正因为她是不肯做妾而逃出来的,表嫂觉得她这样做是对的!
香姨娘看连玉翘不言不动,也摸不准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得祭出杀招:“倒不是我想劝着姑娘给人做妾,实在是姑娘若嫁到外头去,将来一旦有个什么事,恐怕又有人会说姑娘‘克夫’……”
这两个字儿原在连玉翘这里是禁忌,香姨娘也是从不明说的,此刻一说出来,连玉翘就忍不住心里紧了一下,脸色又发白了。
香姨娘心里一喜,便不再多说,只看着连玉翘。谁知连玉翘脸色白了一阵儿,挤出来的话却是:“我不怕。”
表嫂说了,命都是别人说的,路却是自己走的。表嫂说,她敢不听兄长的话逃出来,能从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经是很多女子都做不到的了。表嫂夸过她的针线好,还说她写的字也越来越好了,她并不是一无所长的。
连玉翘紧紧地捏着双手,感觉自己拇指指节上已经生了一层很薄的茧子,那是拉弓的时候扳指磨出来的。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听说表嫂要学射箭,她多惊讶啊。可是现在,她也能把箭射到靶子上了。表嫂还说要带她一起学骑马,说不定她也能学会呢。
“姑娘——”香姨娘吃惊得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姑娘说什么呢?难道真不怕……”
连玉翘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若是,若是我真的克夫,那我就不能,不能留下,不然岂不是要克了表哥吗?”
“那都是外头人的闲话。”香姨娘也急得有点要出汗了,“姑娘来了这些日子,大少爷不但没事还立了功,可见那都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我还怕别人说什么?”连玉翘声音也大了一点儿。没错的,姨娘和哥哥也说她克夫,可还是要把她给别人做妾,那要纳她做妾的人怎么就不怕被克了?可见这都是假的,都是他们想叫她乖乖听话,才编出来的瞎话!
香姨娘怔在那里,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说是这么说,就怕万一将来出个什么事,那家人不讲道理,认定了姑娘克夫,不要姑娘了怎么办?”
连玉翘不禁瑟缩了一下,但随即道:“那,那我就回来,姑夫和表哥不会不管我的。”西北也是有寡妇的,有些会回娘家跟着兄嫂住,也没见人家就去死了。
“可姑娘也不能一辈子指望着老爷……”香姨娘无力地道,她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已经拿捏住了连玉翘的软肋,可怎么到头来什么事情都不大对了呢?她也不能说沈大将军和沈云殊日后就不会再管连玉翘,于是真的辞穷了。
连玉翘看着香姨娘离开,才有些惴惴地看向青螺:“青螺,我,我这样……”究竟对不对呢?
青螺一直跟在她身边,自然是把许碧的话都听在耳朵里的。她比连玉翘还世故些,当然不会相信许碧所谓的“某家聘了个二房”的说法,那分明说的就是连玉翘呢,也只有自家姑娘听不出来,还当成了真的。
所以,她对许碧的态度当然也看得更清楚——这位大少奶奶分明是不肯让表少爷纳妾,连玉翘若只是表妹,她自然会对表妹好,可若成了“妹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青螺心中也极是矛盾。原先她也觉得留在府里是最好的,姑娘这一辈子也就不必再吃苦了。可如今——大少奶奶显然不容人,可姑娘跟着她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她又实实在在是为了姑娘好。
看着连玉翘红润了许多的脸颊,青螺是半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不管姑娘去哪儿,奴婢总跟着,是好是歹,奴婢都陪着姑娘便是。”横竖她是姑娘的人,姑娘如今要自己拿主意了,那不管最后怎样,她总跟着姑娘,一辈子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