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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寿宫的火头其实并不大, 毕竟许碧和善清只是在几处地方堆了些湿柴,腾起了浓浓烟雾, 旨在扰乱人心,给外头的人制造机会而已。
然而此刻,烧起来的却是宁寿宫正殿。滚滚黑烟腾起,一众侍卫宫人却都在一边看着。倒是正殿周围已经被水浇得透湿, 一些花木也被拔去,拓出一圈空地, 让火势无法蔓延开去。
当然, 正殿内的人也都已经救了出来,几位年纪大些的诰命夫人吃不住这惊吓, 获救之后倒晕了过去;年轻些的身子虽支持得住,却也受惊不轻。自有太医前来救治, 忙乱成一团。
在场很有几位夫人瘫成了一团。这几位差不多都是带着自家女孩儿入宫的,自然是为了敬亲王选妃之事来向袁太后讨好。可这会儿, 袁太后突然之间就发起疯来,一边逼宫谋逆, 一边还险些把他们都烧死在宁寿宫里——正殿四周都浇过了油, 才一点火便烧得焰火腾腾, 若是她们不曾得救, 外头一点上火, 里头的人怕是一个都跑不出去!
可是,这会儿虽是得救了,这些人心里在狂喜之后, 却又害怕了起来。毕竟袁太后这是谋逆啊!
若放在普通官员身上,这是可是抄家诛族之罪。可袁太后身为太后,皇帝却不好处置。但,不好处置太后,未必不会迁怒他人,而他们这些之前还想着讨好袁太后,挤进敬亲王府的人家,不就首当其冲吗?
宁远伯夫人几乎要瘫倒在地,拉着女儿的手,只恨自己不能晕过去。在她不远处就是梅若婳,一张脸也是毫无血色。袁太后这一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怕朝中立刻就会掀起一场风暴,而她,她刚刚跟宁远伯家定了亲事啊!
如今,宁远伯怕是要被连累了,而她就算现在立刻跟宁远伯府解除婚约,也必然受到影响,以后——还有什么以后,怕是这次解除婚约,父亲就要立刻送她回族里了……
梅若婳的目光扫过一众女眷,搜索着许碧的身影。现在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那把火就是许碧放的。就是这把火扰乱了袁太后,令潜入宁寿宫的沈云殊救下皇子,打开了宫门。至于之前许碧将苏美人与小公主藏于太后寝殿之中的功劳,那就更是实打实的了。
一场谋逆,倒成就了沈家夫妻的救主从龙之功。
梅若婳不自觉地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终于找到了许碧,在远远的地方,正与另一个人双手相执,低声絮语,旁若无人。而那个人,当然就是沈云殊了。
人家夫妻情深,而她,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梅若婳身体一晃,只觉得喉咙口一甜,一股血腥气直涌了上来。方才所受的惊吓与此刻的绝望混合在一起,让她一口鲜红吐在自己裙上,接着一头栽倒了下去。
梅太太失声惊呼,顿时又引起了一阵混乱,连许碧那边都听见了:“又是怎么了?”
其实梅若婳实在是自己脑补得太多了。此刻沈云殊虽然关心许碧,但看见一家人都无恙也就够了,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情去私语诉情呢?就是现在两人所说的,也都是严肃的话题。
“皇次子受伤可重?”
沈云殊连梅若婳那里都未看一眼,眉头紧皱:“摔破了头,昏迷不醒。”
袁太后用力推的那一下,让那名心口中剑的侍卫身子一歪倒在宫墙上,他手中挟持的皇次子也从墙头落下,直接摔在了地上。才几岁大的孩子,从高高的宫墙上摔下来如何禁得住?如今太医院的院使带着十几名太医,正在全力救治呢。
“会不会有人说……”许碧低声道,神色有些担忧。
如今从正殿救出来的内外命妇们都在此处,可梅皇后与梅贤妃,还有许瑶都不在,自然都是看皇子们去了。
总共两位皇子,沈云殊与五炼合力,却只救下了一位。而这一位,偏偏是许瑶生的皇长子。
沈云殊微带讥讽地笑了笑,却没有否认。其实,刚才梅贤妃获救之后,看见安然无恙的皇长子与摔得头破血流的皇次子,就已经发疯一般闹过一场了。不过那会儿她还不知道是他救的人,这会儿大约已经知道,怕是更要闹了。
长春宫中,梅贤妃正如沈云殊所预料的一样,正跪在皇帝面前痛哭:“……陛下明鉴!两位皇子都被逆党挟持,为何一个安然无恙,另一个却……无非是因为,皇长子是许氏所生!沈家这是,这是要左右东宫之选,左右国之储君啊!”
皇帝低头看着她:“耀儿犹在昏迷,你不守在他身边,却惦记着来对朕说这些?”
梅贤妃被噎了一下,哭道:“臣妾守着又有何用?若是臣妾守着,耀儿便能醒过来,臣妾情愿一辈子守着他!可如今耀儿昏迷不醒,臣妾必要给他讨个公道,不能,不能让他白白受苦啊!”
方才她守在皇次子身边之时,听着那些太医们会诊,只觉得心在不停地往下沉。虽说太医们素来喜欢夸大,因为这样治好了才能显他们的功劳。但今日之事,别说太医们对着皇帝阴沉的脸色不敢胡乱敷衍,而且就算他们不说,她也能看出来情况不妙。
头部素来是人身重要之处,便是成年之人,伤了头部也可能十分凶险,更不必说皇次子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是从宫墙上坠下了。虽未当场死去,可这般昏迷不醒,最后只怕也是……
梅贤妃此刻心中真是恨得无法用言语形容。袁太后自然是该死的,可为何她的儿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皇长子却活蹦乱跳?刚才众人被从正殿救出来时,她还亲眼看见沈云殊抱了皇长子过来,那小崽子一头扎到许瑶怀里,哭的声音能掀翻了屋顶!
可她的儿子呢?为何同是皇子,同被袁太后举在宫墙之上做人质,下场却这般的天差地别?沈云殊能救一个,为何不能救两个?分明就是他怀着私心,巴不得皇次子死了,好让许瑶所生的儿子入主东宫,承继天下!
这样的事,她岂能容许?她的儿子若活着,必得东宫之位;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许氏血脉上位!她还年轻,还能再生儿子。可即便是再生,年纪也比皇长子要小得多了,必然有些不利之处。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不能允许皇长子得了皇帝的心,不管是为了耀哥儿,还是为了她将来的孩子!
“你去守着耀哥儿吧。”皇帝沉默片刻,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走了出去。
“陛下,陛下!”梅贤妃膝行向前了几步,想抱住皇帝的腿,但只抓住皇帝衣裳的后摆,被带得险些扑倒在地上,皇帝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贤妃伏在地上,牙齿紧咬,片刻之后才低声道:“汲月。”
汲月早就奔过来搀扶她,听她低声说了几句,不由得大骇:“娘娘,这,这可是——”
“难道你要我看着那小崽子登上太子宝座吗?”梅贤妃阴沉地道,“这会儿他也受了惊,若是病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又不是叫你下毒,你怕什么!想清楚了,若是永和宫得了势,你又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可是皇上——”汲月想到许瑶在梅贤妃这里受过的气,不由得动摇起来。许婕妤此人,绝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真要是皇长子做了太子,长春宫哪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纵然有梅皇后在,可梅皇后是梅皇后,梅贤妃却是梅贤妃。
“我为了这个孩子,做了什么你也知道……”梅贤妃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是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我若不能做太后,你当皇后会保我吗?”
汲月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竟忘记了这一点!梅贤妃纵然再是梅皇后的妹妹,可两人之间……
“皇后娘娘——”汲月说了几个字,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她是个机灵能干的,否则也不会让梅贤妃带进宫里并委以重用。梅皇后小产之事,她自己只怕已经猜到了真相,只是为了将来得承大位的必是有梅氏血脉的皇子,所以隐忍不发罢了。可若是皇次子死了,做了太子的是皇长子,那梅贤妃对她就失去了用处,她又如何还会力保梅贤妃呢?
有道是主辱臣死。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倒不必说那等气节之事,可利益相关,若是梅贤妃倒了,她这样的贴身宫人是必定要跟着倒的;只有梅贤妃立得住,她才有好日子过。唇亡齿寒,皮存毛附,古来如此……
“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梅贤妃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走回内殿。
太医院院判正在跟几位太医商议要施行金针之术,梅皇后端坐在那里,听完院判的话,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行针吧。”
“行针?”梅贤妃一眼看见桌上铺开的针囊,其中根根金针都长有半尺,看着好生吓人,顿时急了,“皇子贵体,如何能用这等方法?”
“贤妃娘娘——”院判也是心力交瘁。今日这一场宫变,他年纪也不小了,险些被吓去半条命,现在又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给贵人们治病,最怕的就是他们不懂却还要指手画脚。好容易皇后娘娘通情达理,听他们说完理由之后就同意了行针,这贤妃娘娘又跳出来反对了。
“小殿下年纪幼小,这样昏迷下去情况危险,若能行针令其清醒,还可下药……”孩子昏着,药都灌不下去,叫他们做太医的怎么办?
梅皇后淡淡地道:“贤妃,不要胡闹。太医们经验丰富,既说行针,必有道理。你不懂药理医术,不要胡乱说话,与我一起在这里等着便是。”
“姐姐说得好轻巧!”梅贤妃满腔的不平和郁愤,突然找到了发泄的闸门,“耀哥儿被那老虔婆挟持,姐姐不急;如今摔成这样,姐姐也不急!等着?等什么?等耀哥儿被他们治死了,姐姐好再抱个皇子来养?”
旁边的太医们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耳朵,听不见这番涉及宫闱秘事的“胡言乱语”。只可惜梅贤妃一旦开口,就不打算停下来:“姐姐可别忘了,皇长子是怎么得救的!沈家明摆着要扶持皇长子,若姐姐只想着自己是太后,可别到时阴沟里翻了船,被沈许两家得了势才好!”
“胡说八道!”梅皇后也有些恼怒了,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简直不知所云!来人,扶贤妃去后头歇着,不要在这里发疯!”什么太后?皇帝正当壮年,现在说什么太后,是说她盼着皇帝死吗?
梅皇后一开口,捧月立刻上前来“扶”梅贤妃:“娘娘累了,还是——”
啪地一声,梅贤妃迎头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狗仗人势的奴才!凭你也敢碰我!别以为是皇后的人,我就不敢动你了!”
捧月被打得头昏眼花,梅皇后脸上也有些过不去——尤其这里许多太医,纵然他们也知道该谨言慎行,可难保就没人会把梅贤妃这些话传出去。别的倒也罢了,姐妹争吵不过是丢脸而已,可那“太后”的话传出去,可是大大犯忌讳的。
“你不要再闹了!”梅皇后严厉地道,上前两步,亲自伸手去拉梅贤妃,“这是什么地方,耀哥儿还病着,你——”
谁知她尚未说完,就被梅贤妃用力推了一把。
梅皇后万没想到梅贤妃敢对她动手的。梅贤妃虽然自小就争强好胜,但也不过是嘴上官司,从未动过手。更何况她做皇后多年,即使袁太后都不曾当面对她有这般举动,因此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梅贤妃推得直向后倒去。
此时捧雪还在皇次子床边,捧月正挨了一耳光犹在昏头昏脑,其余宫人离得远,皆来不及上前阻拦或搀扶,一片惊呼声中,梅皇后仰倒下去,后脑重重磕在了一旁的桌角上。
梅贤妃是气昏了头,直到推倒梅皇后,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看着梅皇后倒在地上,她怔怔站了一瞬,才失声大叫起来:“姐姐,姐姐!”
捧雪直扑到梅皇后身上,伸手要扶她,触手却觉梅皇后脑后一片温热,竟是染了满手的鲜血,顿时发狂般大叫:“太医快来!娘娘不好了!”
长春宫里乱成一团的时候,皇帝正在宁寿宫一处偏殿之中。
这里以前据说就是皇帝的生母曾经住过的地方,自从袁太后从皇后升为太后,无需再安排宫女侍寝先帝,这些年就一直闲置了下来。
一间房子,若是长久没什么人住着,即使收拾得整齐,看上去也总是少那么点儿人气,透着一股子荒凉劲儿。
袁太后就坐在偏殿之中,眼前摆着敬亲王已经冰冷的尸体。伺候敬亲王的宫人战战兢兢跪在一边,讲述了袁胜兰是如何带了饮食过去,她们又是如何仔细检验,可袁胜兰却将毒下在那一套玛瑙碗上,以至于敬亲王与袁胜莲一同身亡云云。
皇帝站在偏殿门口,默然地看了一会儿。
“皇上——”宫人看见皇帝,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往门口跪行了几步。她奉袁太后的命令要“仔细照看”敬亲王,却仍旧让敬亲王被毒死了,袁太后焉能饶得了她?倒是皇帝这里,敬亲王死了对他是件大好事,说不定会看在她“失职”的功劳上,抬抬手保住她的命。
袁太后仿佛没听见皇帝来了。事实上,就连这宫人方才所述敬亲王被毒死的过程,她仿佛都没有听见。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敬亲王身上,身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一般。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袁昭仪如今禁在景阳宫,母后要如何处置?”
袁太后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皇帝:“皇帝好福气。自己不好动手,自有人替你动手。”
“袁昭仪是母后的侄女,原是该向着母后的。”皇帝淡淡地道,“朕也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仇恨母后。”
袁太后眼角肌肉抽动了一下:“那个贱婢——”虽然只有短短四个字,却像是在牙齿间狠狠咀嚼过一般,带着血似的挤出来,无比怨毒。
“想来这也不过是报答母后送她的黄芪红枣茶罢了。”
袁太后对此毫无触动:“让她进宫尽享尊荣富贵已是运气了,难道还想要做太后不成?”
“母后果然是够狠心。”皇帝扯了扯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若不然也不能就把自己的孙儿从墙头上扔下来。”
袁太后大声冷笑起来:“孙儿?你是善春那丫头给先帝生的,与我有何关系?你的儿子,也配做我的孙儿?”
她的头发早已散乱,似乎只在这几个时辰之间就又花白了许多,以至于现在看起来竟完全是个老妪模样了。
敬亲王一死,袁太后仿佛连表面上的那些客气也不肯再维持了,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皇帝看着她,目光中露出些伤感,但转瞬即逝:“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袁昭仪毒杀先太子之子,即使是太后的侄女,亦是罪责难逃。谋害皇族,袁氏一门皆要问罪。承恩公府虽是太后的母家,但既同姓连宗,亦不可不罚。着削爵,余者一族,皆抄家流放。”
袁太后猛地抬头:“袁胜兰那贱婢杀人,与我母家何干!”
“朕方才已说过了,同姓连宗,如何能说无干?”皇帝神色冰冷,“朕未以谋逆之罪诛连,已然是宽容了。”
袁太后呼地就想站起来,可坐得太久脚下发麻,才一起身就在打晃。旁边一名侍卫闪身上前,轻轻一推,就将袁太后推得重新跌坐了回去。那侍卫也不退回去,反而将腰间佩刀抽出,就站在旁边紧盯着袁太后。
“你,你好——”袁太后瞪着皇帝,两眼通红,似乎能流出血来。但此时此刻,她已一败涂地,即使是目光怨毒,也不过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再也无力伤人了。
皇帝看着她,目光同样冰冷:“太后谋害皇嗣,逼宫篡位,本应昭告天下,明正典刑。念及从前对朕有抚育之恩,此事朕自会压下,此后,太后就在宁寿宫养病吧。毕竟今日宁寿宫正殿起火,太后本就受惊不浅,加以敬亲王被害,又是一重伤心。年纪大了,自然禁受不住,久病也是情理之中。”
他说完,不愿再看袁太后一眼,转身便走。
袁太后在他背后哈哈大笑起来:“抚育之恩?你是怕皇室操戈,传扬出去让天下人笑话吧?我不承你这情!”
皇帝停步转身,正要说话,便见袁太后突然又站起来,冲着旁边侍卫就撞了过去。那名侍卫先是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并未后退,于是袁太后便猛地撞在了他的刀锋上。只听一声低低的闷响,袁太后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下,鲜血自心口处泉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了衣裳。
“皇帝,你想粉饰太平,我——”袁太后的声音细若游丝,只说到一半,就没了动静,只一双眼睛还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皇帝。
皇帝默然注视太后片刻,转头吩咐道:“太后因敬亲王身亡,急怒攻心,召平日里伺候宁寿宫的太医速来诊治。”
平安一直跟在他身边,闻言连忙躬了躬身:“是。奴婢这就去传。”至于这个太医,来了之后还能不能再活着回去,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他没能“治好”太后,皇帝一怒之下将其处死,也是常有的事。这做太医,伺候好了固然荣华富贵,可一旦伺候死了人,那灾祸也随之就来了。
不过平安才一转身,就见一名小内侍飞奔而来,老远就喊:“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太医请皇上速往长春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