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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栋当然知道他在看他,当他一瘸一拐地爬到床上坐下时,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何其轩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在移动。他想他应该要表现得若无其事才对,但就是有一种本能的心虚和紧张。这是他以骆云起的身份面对的第一个人,尤其,还是和他的过去有关连的人。
屋子里空调的温度其实调得非常合适,但因为两人都没有说话的缘故,气氛显得有些异样。不太自在地,他扯过薄被遮住大腿,还顺手掖了掖边角,遮得严严实实。这种紧张时无意识的掩饰动作立刻引起了何其轩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微妙的警惕:这骆少爷在紧张些什么?
其实他和骆云起并不熟,但关于他的传闻他是听得多了。而且霍英治是那么毫不掩饰对骆云起的厌恶,听到他的名字脸色都会一沉。他作为霍氏的助理,宾主关系长达三年,要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绝不可能的。
那边沈国栋稳了稳神,舔舔嘴唇。“呃……何先生。”
“不敢。”何其轩立刻欠一欠身。
沈国栋尴尬地顿一下。
他当然感觉得到何其轩对他的态度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客套,也知道这种客套是针对骆云起而不是对他沈国栋。但是他以后要以骆云起的身份生活,难道和周围的人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种不冷不热的尴尬关系?看来,目前他最应该做的事情是释放他的善意,让别人知道骆云起脱胎换骨了!
他看着何其轩,局促地笑一笑,“我想……我要老实和你说――以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他谨慎地看看他,“……连骆云起这个名字,都是看了这个才知道的。”手指往后指一指床头的铭牌。
虽然失忆的确是很陈旧很陈旧的桥段,但对借尸还魂的人来说,这却是第一千零一妙招,尤其,是尸和魂年岁相差得太大的时候。
二十九和十六、七,严格说来,两者都还算是年轻人。可是,要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十年可以说是国内变化最大的十年。随着改革的春风,吹进来的不仅仅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还有各种各样的新观念新意识,人们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讲理想讲奉献,到公然地标榜对金钱和利益的追求,可以说,这十年前后出生的孩子基本上是在两种不同的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其思想意识、思考模式、处世观念,都有着明显的不同。
一个二十九岁的灵魂,要如何去扮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呢?如果不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身边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会起疑吧。
因为没有在何其轩脸上看到预想中惊诧的表情,沈国栋有点担心自己找的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但此时改口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那个,你明白吗?”
何其轩的脸色平静如初。
“明白。”
他站起来,平和文雅地说:“我想让医生为您做一个详细地身体检查,这样也便于霍先生了解您的病情……您说呢?”
沈国栋被他一口一个带心字的‘您’绕得有点晕,闪了闪神儿才傻乎乎道:“随便啊……”
于是医生很快就被召来。因为何其轩的要求,院方为沈国栋做了一个极其详尽包括脑部断层扫描的全方位检查。
何其轩一直随侍在侧,和他的主治医生就检查结果作小声探讨。而当事人沈国栋则因腿伤的缘故坐在轮椅上。
他不怕,就算把他切成一万万份放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他的dna还是骆云起。而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又对人类的灵魂尚无研究,所以他有恃无恐,更加对一系列检查高度配合――他也需要对这个新身体作出具体深入的了解,难得有免费体检的。
何其轩的神线偶尔会停伫在沈国栋身上,那眼神是若有所思的。
打针吃药抽血化验,各种各样的繁复检查,这一切会令病人感到相当疲倦,他有点纳罕一向叛逆的骆少爷居然对此毫无怨言。
老实说,他并不太相信他关于失忆的说法。
研究他的脑部扫描,并没有出现什么淤血压迫脑神经之类的现象,那医生这么解释他的失忆:“如果不是出于生理原因,那么就是出于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吗?何其轩凝神想了一会儿。
与其让他相信是心理原因,他倒宁愿相信他是假装的。
失忆的人,因为对以前发生的种种没了印象是会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非常惊慌的,就这一点来说,骆云起表现得未免太镇定了一些。再说,他竟然完全没有对霍英治的身份表示出一点应有的好奇,如果这名字对他而言真是陌生的话,那‘他是我什么人?’起码这句话也应该要问一下吧。
骆云起并不讨大家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的,于是很多人包括他何其轩,都敬而远之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霍英治那一边。虽然以前他对此显得那么满不在乎,但,是真的不在乎吗?在人前那么高傲的他,独处时会不会也觉得孤独?
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人的思想会起很大变化,会反省自己以前的生活态度,他是不是也想通了很多事,决定重新来过呢?于是选择了一个顺理成章的、不会损他面子的借口……也或者,他根本就是演戏,只是为了要让他们掉以轻心?
何其轩若有所思的注视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掩嘴打了个呵欠,又困倦地用食指揉了揉眼睛。
他呆了呆,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嘴角向上一翘。
真怪。这样的动作,出现在此刻的骆云起身上居然丝毫不显得突兀。是因为大病着的缘故吗,骆云起的脸色透着苍白,不再象以前那么斜着眼睛看人了,却流露出几分与他性格不匹配的荏弱气质……
他忍不住走过去,声音温柔得连自己都有点惊异。“是不是有点困了?”
沈国栋看了看他,点点头。“嗯。”
昨晚他都兴奋得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尿意憋醒。现在这么折腾了一上午,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何其轩安慰说:“快了,就完了。”
沈国栋静了静,忽然一笑。
何其轩呆了一下,脱口问:“笑什么?”
“听说溥仪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后来清廷果然不就完了?”
何其轩也笑起来,眉毛微挑:“我不是那种乌鸦嘴吧?”
沈国栋忙道:“哦,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一下子想到那儿去了……”他这么急急地解释,让何其轩绷不住地笑起来。
他一笑,沈国栋微微一怔,也释然地松了口气。
他对何其轩的印象是很好的。这男人很会照顾人,态度又这么温柔平和。他有点儿庆幸,幸好来收拾烂摊子的人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一定有很柔软的心肠吧。
“赔偿金的事……”他思绪转到了那边,却有一点点的迟疑。
何其轩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都差点忘了,骆云起根本就是害人害己。他在交通部门已经看过车祸的照片,那个被他撞死的男人死状相当凄惨。而一个家庭的悲伤都来自于骆云起的恣意妄为酒后驾车!这么一想,他神情就渐渐冷淡下来,虽然这种冷淡在他平静的脸上并不能明显地看出来,甚至还淡淡笑着,但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声音基本上是没有起伏的:“这件事,骆少爷有什么处理意见吗?”
我的意见?
沈国栋狼狈而心虚地想,我的意见就是钞票多多益善!
毕竟沈国栋被撞死是事实,而骆云起又不是拿不出那个钱。
自己的父母都是那种老实人,即使吃了亏也只会默默忍气吞声,换作别人家遇到这种事,一定会不依不饶扭着肇事者要说法吧,但沈国栋很清楚自己的家人是做不出狮子大开口那种事来的。现在消费水平越来越高,就凭他们那点退休金想要安度晚年只怕有点难,再说,他弟弟也没成家……他私心发作,咬咬牙,厚着脸皮开口:“那个……能不能尽量多给点……”
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一出口好象就听到真正的骆云起发出了一声讥笑。
他脸上突然红了,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分辩:“人家养大个儿子……也不容易啊……”声音渐渐小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
何其轩定定看他一会儿,眼神儿有点怪异。
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不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的骆少爷居然知道为人着想了。还是说,他也明白撞死人这件事的严重性远非以前闯下的任何一件祸事能比,是以良心发现了?
何其轩很想认定他是想用钱来买得良心的平安,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红着脸露出羞愧表情的少年(因为开口要了钱^-^),他又觉得或许骆云起其实并不象传闻中那么无视别人的感受。
以前,人们只看到了他的高傲、跋扈和骄纵,甚至有些只是单纯的因为霍英治而厌恶他,竟然忘了他只不过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没成年呢……
这样的想法令得何其轩对他有一点改观了,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暖意。他真心实意地冲他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