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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潭水激得赵欢一个哆嗦,水中顿时摇曳起一串颤抖的泡泡。
他不断地下沉,下沉,眼前一片黑洞洞的,就像进入了永久的混沌与虚无。赵欢的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甚至觉得潭底似有一只隐藏的巨兽,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
赵欢强镇心神,调整了一下水中姿态,放松身体细细感受水流方向,更加坚信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此潭必是与护城河相通,而暗渠当在靠近城墙一侧,如此一来应当并不难找。
于是他再次上浮,抹了一把脸,换了一口气息,游到靠近城墙的池潭边缘,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他一边下探一边摸索,果然找到了暗渠入口。渠口四周都是布满淤泥和青苔的乱石,而一游入渠道就能明显摸到人工开凿的痕迹。
诚然,赵欢穿越前是个“教科书式的”宅男,但宅男却并不一定是个旱鸭子。游泳就曾经是他“唯一比较擅长”的运动,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游泳不用跟人打交道。状态最佳时,可以游上两个标准泳程不用休息,但他这次还是犯了过于乐观的毛病。
须知在野水游泳不比在游泳馆,尤其是在漆黑冰冷的水下,人的孤独与绝望很快就会爬升到一个常人难以承受的顶点。而赵欢不但高估了自己心理的强悍程度,并且还严重低估了城墙的墙厚。他顺着暗渠方才游上几米,便渐渐感到体力有些不支,又待游了数米,气息已经开始不够。
忽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从他脸上快速划过,就像凉凉的一条舌头。赵欢惊得一跳,连连呛了两大口水,紧接着就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不,这是一群!
既是野水,怎会无鱼?
战国时代没有污染的概念,水里有鱼不是很正常吗?
也许是鱼,也可能是水蛇或者泥鳅。
但此时的赵欢却哪有功夫分辨这个?他被鱼群一冲,心神全然乱了,一股扎冷的水流就像无数细小的刀片,从他鼻腔刮着气管就进到了肺里。
赵欢的意识一阵恍惚,挣扎着想要划动手臂,却发现四肢酸软没了气力。他就这么在水中飘着,感觉自己似乎已经飘出了暗渠,飘出了水里,飘出了一切,飘啊飘啊,飘向更遥远的远方。
我又要死了么?他心里想到。
就这样死了么?
谁来救我?
“嗡”的一声,一双邪魅的眼睛在他灵魂深处张开了。
赵欢忽然从混沌之中惊醒过来,神智有了一瞬的清明。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挺身,“哗”的一声终于跃出了水面。
……
……
历下城外,天边泛起鱼肚白。
护城河边停着十余乘大车,一乘用来载人,其余用来拉货,此时拉货的车上却都空着。
为首的大车边斜倚着一个身材峻拔的青年,嘴里咬着一根稻草,懒洋洋地在等待着。他的相貌颇为出众,唇上留着浅浅的八字须,五官周正,眼神里却有着一股狡黠,虽是一身粗衣短打扮,还是一眼就能从一群人中把他挑拣出来。
远方忽然出现一队人影,一个个身上都驮着大包,朝这边而来。
一名老奴小跑着来到青年近前:“少主,事已成了。”
青年抬眼道:“怎么成的?”
老奴道:“少主,是老奴命几个身手利索的弟兄偷出来的。”
青年穆然把稻草一吐:“偷出来的?不懂得贿赂吗?”
老奴:“这……”
青年训斥他道:“为了些许被扣货物,就把自己置于险境,这笔买卖都算不清楚?你跟了我多年,竟还是这么不上道。”
“少主我……”
“算了算了,这次回了阳翟,你便留在家中护院吧。”青年人说罢登到车上,拣起一根鞭子,抖了一个响亮的鞭花,懒洋洋的神态一扫而空,高声道:“还不快都给我装车?都愣着作甚,等着人家来抓吗!”
忽然,护城河内一声异响,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青年人使个眼色,老奴便带着几个青壮汉子摸了过去。
“少主,水里有一个人。”
“捞起来吧。”
“定是奸细。”
“先绑上再说。”
赵欢奋力冒上水面,再游到岸边,当真是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抬头一看,护城河的河岸竟然高出水面一丈有余,心中大呼当真是天要亡我。
便在这时,岸上忽然垂下了一根绳索。此时赵欢看这绳索简直比亲妈还亲,连忙一把紧紧握住,岸上两个大汉同时叫力,向后几个撤步便把他拉了上来。
赵欢被五花大绑扔在一架拉货的车上,咳出几口水,身上虽然还有一些绵软,意识已经清醒过来,只听一个声音说道:“少主,我们现在当往何方去?”
另一个声音答道:“文书印信拿不回来,临淄是去不了了。这都要怪你!”
见到少主扬起了右手,那老奴作势一躲,换到另一边接着道:“少主,这事是怨我。那我们当去何方?您给拿个主意啊。”
青年人还未说话,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临淄……”
两个人同时转头,声音来自被绑成大麻花的赵欢。
赵欢道:“你们可是要去临淄?”
青年还未答话,老奴抢先道:“对对对,我们是要去临淄做买卖,壮士可有办法?”
当即头上挨了青年一瓢。
青年道:“对,我们是要去临淄。”
“可是缺少通关文书?”
“没错没错,我们的文书被那无良邑守扣了。”老奴答道。
顿时又挨一瓢。
青年大马金刀一脚踏在车辕上:“没错,我们的文书被邑守扣了。”
“没了文书,就没办法进城,没办法做生意了。”老奴双手一摊,补充道。
赵欢道:“这个好办,我乃是赵国使节,今次奉命出使,你们可以混入我的队伍。”
老奴道:“红口白牙嘴皮子一碰,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说完下意识就是一躲。
青年人这次却没有打他,而是蹲下身拉近了和赵欢的距离,直视着他的眼睛,刮了刮唇上的小胡子,下巴一挑:“对呀,我们凭什么信你?”
赵欢缓缓道:“出使的文书印信就在我的身上,若不信,可拿出来你看。”
老奴忙去搜身,青年人踹他一脚,吩咐左右:“松绑!”
待仆从过来七手八脚除去麻绳,青年人却并不急于勘验文书,而是站到赵欢面前,郑重躬身行礼:“在下吕仲,在此谢过赵使。”
赵欢也勉力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手脚,回他一揖:“赵国中大夫公孙伏英,也要谢过吕兄。”
吕仲看了看地上刚刚解开的麻绳,奇道:“噢?公孙兄何事谢我?”
赵欢道:“一是谢吕兄解救落水之恩;这二么,是在下还有个小事需要吕兄的帮助。”
吕仲一听原来这公孙伏英愿意帮忙是有要求的,目中精芒一闪,转念想道:“也对,人家平白帮我这么大忙,必然要有所求。否则我还要欠上一个人情,未必有这样来的心安。”便问道:“不知何事能为公孙兄效劳,只要吕仲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两人对视,同时露出了笑容。
……
……
赵欢向吕仲借了一套干燥的短衣,看着车辕架上了四匹骏马,却仍不是十分满意。
这个时候的马没有马镫,马鞍也极简陋,况且赵欢从未学过骑马,他可不想刚刚穿越就被摔成瘸子。若乘马车,速度自然要慢上不少,所以赵欢便想着能尽量多驾几匹,来个“马多力量大”,古语有云:“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
于是问吕仲道:“吕兄,难道就不能再多架几匹?”
吕仲回答道:“若在前头再引一条车辕,倒是不是不可,只是……”
赵欢着急,抢道:“那便在前头再加四匹好了。”
“少主,这……”老奴迟疑道,众人皆陷入尴尬的沉默。
赵欢左右看看,不知哪里不妥,心想:“才八匹而已,我还没‘驽马十驾’呢。”
吕仲一拍大腿:“就按公孙兄说的办!”
牵马的牵马,架辕的架辕,众人又重新忙碌起来。赵欢亲自也加入了劳动。
吕仲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驾八匹马。这个公孙伏英到底是什么人?赵使?呵呵呵……”
姜尚钓鱼,开周朝八百年社稷;周公定礼,衣食坐卧皆有了一定之规。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虽然现在周室衰微,天下大争,各诸侯屡有僭越之举,驷马高车更加是屡见不鲜,可还未见有人公然敢驾八匹马的。传言昔年周穆王倒是曾驾八匹神骏与西王母会于瑶池。后世李商隐作有诗云:“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那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这位公孙大人竟然敢驾八匹马,吕仲若有所思。
马车架好,车夫颤颤巍巍道:“少主,这八匹马这这这……我没驾过啊。”
你自然没有驾过了,谁人驾过?
吕仲顿时豪情突起,一把夺过马鞭:“我来!”
赵欢与吕仲并肩坐在车上,忽然发现一直坠在颈中的那块残玉不见了,脸色一变。
吕仲问道:“公孙兄可有什么问题?”
赵欢道:“没……没有。劳烦吕兄亲自赶车,事急,还请快些,额,也稳一些。”
吕仲心中倒想:“如何能坐安稳?八匹马啊。”
“嘚——驾!”吕仲一振长策,八骏一齐奋蹄。
地平线上,八马,两人,一车印进天地交际。
这时候一轮红日刚刚从那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