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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记得,爸爸妈妈在离开之前曾告诉过她和哥哥,他们将要辞世,而就是那一天的夜晚,父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两兄妹第二天守着床畔痛哭流涕。
也是从那天起,身患病症的两兄妹,孤苦伶仃。
也是因为有那天的经历,年幼的唐糖也知道,人在临终前对自己生命的预感,似乎是格外的灵。
唐糖和吴爷爷不算太熟,虽然后者很喜欢自己,但也就往日的照面之交,然而不久前父母离开时那等生死之间的悲欢离合,重新被命运之手无情地推倒了自己面前,唐糖感到了前所未有慌张与惶恐。
她紧紧握住了吴爷爷的手。
“吃饭咯吃饭咯,你们都饿坏了吧,来来来吃饭了。”
对一切还一无所知的吴罪两夫妻将一碗碗饭菜纷纷端到了桌面,打碎了客厅里只属于一老一小的凝重和悲伤。
“来来,吃饭,唐糖,吃饭。”吴爷爷仿若无事地张罗着。
老人仍然笑容满面地和家人以及唐糖一起吃着丰盛的晚饭,勉强还能拿动勺子的老人和吴罪夫妇一样,将各种好吃的菜轮番地挑给唐糖这个小丫头。而平日里吃饭虽慢但一直很有胃口的唐糖,今夜却没有多少胃口,心中始终挂念着吴爷爷的话,目光不住地落在老人家慈祥的脸庞。
吃完饭后休息了片刻,大家轮番洗漱,刘阿姨给唐糖用家里带过来的毛巾洗脸,用新买的小盆子给她洗脚,像是公主一样伺候着。
吴罪叔平日里嬉皮笑脸,可是面对自己的父亲却是始终妥妥帖帖,单独打了热水,亲自给老人洗脚。
老人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骨肉,闭口未提半点自己刚才与唐糖所谈及的话题,生死离别的情绪在自己心里发酵,本来应该满是酸楚,不知为什么,吴老爷子的心里只有坦然。
“以后两口子少吵架,让人少操心。你搬家公司的活儿做不久,不要老守着这个工作,你说说就这么一个小公司,在这样一个浪比天大的时代里,能撑多久?要是哪天倒闭了你怎么办?还有,唐糖多可爱,你们也不给我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我闭眼之前也看不上一眼……”
“爸你又来了。”吴罪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谁说您见不着了?您孙女孙子,结婚的时候,你都还要喝喜酒呢!”
“就会打嘴炮。”老爷子笑得一脸地褶子都重叠了起来,仿佛一把合拢的折扇。
这是他们家老生常谈的话题,已经说得舌头都起了茧子,老人永远都嫌弃孙女孙子出生慢,以往听到这样的话题,吴罪不耐烦,老人家也会一脸的严肃,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唐糖的出现让家里的气氛多了几分小女孩的粉红,吴罪的耐心添加了许多,老人的脾气也有了很多的缓和。
更多,还是那份死亡面前的从容和坦荡。
吴罪并不知道,今夜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父亲微笑。
洗漱完后吴罪送父亲来到房间,和往日一样,帮他盖好被子,同时调好空调温度,而已经吹完头发的唐糖挺着小小的个子来到了门口。
“唐糖,怎么了?”吴罪微笑地蹲在小丫头面前。
“吴罪叔叔,我想多陪陪爷爷,您先去睡吧。”
“唐糖真懂事,我跟你一起陪爷爷吧。”吴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让她单独跟我一起吧。”老人家笑容满面,这是吴罪平日里很少从这位严父脸上见到的笑容。
吴罪迟疑了一秒钟,还是顺从了老人家的意思,嘱咐唐糖早点睡,阿姨已经给她铺好床之后,才点点头,离开了屋子。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一老一小。
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在屋子里慢慢地发酵。
小小的唐糖迈着小步子爬上了床边的椅子,乖巧得坐好,额头上的刘海衬托得他越发地可爱,充满了童稚双目看着老人的柔和而苍老的面容,眼睛里面渐渐泛起了浅浅的泪光。
“吴爷爷要走了。”躺在榻上,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化在着黄色床单上的老人伸出手,揉了揉唐糖才洗干净的蓬松顺滑的头发。
唐糖噘嘴流泪,一言不发。
墙上的挂钟提醒着,现在只不过晚上十点,此刻楼下的广场里还有小孩在追逐打闹,而这套房子里,却已经雅雀无声,如已抵达时间的尽头。
“爷爷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这个丫头,就喜欢得紧,你以后要听哥哥的话,好好的,好不好?”
“哭什么?生老病死是天命,人啊,都有着一天……”
“爷爷,走了……”
唐糖看到,老人带着微笑,眼睛渐渐无神,鼻腔中最后一口呼吸逐渐吐出,摸着唐糖脑袋的手无力地垂下,一双眼睛,带着笑容缓缓地合拢。
整个人原本还微挺的身躯,顿时棉花般彻底瘫软下来。
楼下还有谁家在放一首流行歌曲,曲未尽,人已终。
房间滑入了更为深层的寂静之中,
墙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吴爷爷……”
人从活着到死去,居然可以这样毫无征兆,而生命,也是如此的脆弱。
空荡荡的屋子里,忽然多了几抹阴暗黑气。
唐糖的后背有些冰凉,
眼含泪花的她的背后,两位分别长着牛头马面的高大人影,凭空浮现。
他们身高约莫两米半,相貌极度恐怖,面容也极度冰冷,漠无感情,手中分别握着一把长枪和一柄锁链锤,兵刃上方泛着暗黑色的光彩,身上的乌黑色的盔甲没有反射半点屋中的灯光,森严冷酷,而整个屋子,因为他们的出现暗了许多许多。
灯光照耀的白色瓷砖地板上,却没有二人的影子。
唐糖身子一僵,感受到了后方有人出现,但她没有回头,因为那份从二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冰冷之感,深入骨髓,似乎都要冻结她眼眶中的泪珠。
他们,本就来自地狱。
吴爷爷安详地躺在床榻上,人已经死去,身躯半透明的灵魂则还存在,此刻二位差役出现,那透明的白色魂魄,便从身体中缓缓走出,灵魂和身躯,彻底分离。
魂魄的面容还是那么慈祥,身躯和平日一样佝偻,唯一不同的是,坐轮椅多年的老人,也久违地迈开了步伐。
“时间到了?”地板上也没有老人的影子,他面容平静地望着二位地狱差役。
牛头人缓缓点头,冷声道:“时间已到,请上黄泉。可有什么挂念不下?”
老人的魂魄望着床榻上安详睡去的自己,还有坐在椅子上的唐糖,嘴角不禁挑起笑容,再看着这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本想再去看看儿子儿媳一眼,踌躇数秒,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见了反而挂念。喝了孟婆汤,还记得什么么?”
马面的声音要尖锐许多,道:“什么都不记得。”
老人感叹一声,“一无所知地来,一无所知地走,够了。”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屋子里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他满面笑容,儿子儿媳,恩爱相依。
人这一辈子,能留下些什么,便是最大的满足,他的儿子儿媳,就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礼物。
他带着微笑,没有丝毫遗憾地默默走向了房屋的落地窗。
因为父母离世,最讨厌别离的唐糖眼中泪水断线一样留下来,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然都能不顾及背后那两道身影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压力,转头望向吴爷爷魂魄离去的背影,依依不舍。
两位身姿高大魁梧,同样也冒着黑气而恐怖不堪的牛头马面,一并映入了她的眼中。
与生俱来的勇气之下,唐糖眼中竟然没有丝毫的惧意。
“吴爷爷。”
而她的动作与声音,同样让两位差役同时一惊。
马面的脸色微微一僵,硕大双眼眼不禁猛然锁下,冷喝道:“这个小女孩儿,看得到我们?!”
牛头的眉头也陡然一挑,手中的长枪枪尖,锋锐之光一滑而过。
两道来自地府,而只刺灵魂的杀气让唐糖心中一颤,本能地转回了头,对着床榻上仿佛安详睡去的吴老爷子再喊了两声吴爷爷之后,便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了双眼,嘟哝着:“吴爷爷睡着了,我也好困。”
小丫头的很快也仿佛睡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错觉和误会。
牛头马面相视一眼,最终放下了戒备,缓缓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不可能有人类能够看到我们。”
“是我想多了。”牛头也摇了摇头,轻轻敲了敲臂膀,一副镣铐便锁在了老人的的身上,“如此平凡,甚至就连成为修行者潜质都没有的女孩,的确不可能看到我们。”
马面人看着在自己面前如同侏儒的老人魂魄,“你应该转世还是应该万劫不复,还需要下去了再做定夺,不过你一生安分,应该没有问题。”
老人微微笑了笑,道:“无所谓了。”
牛头人冷声道:“上路吧。”
吴大爷俯首看着地下,笑着缓声道:“老伴儿,我来找你了。”
三道身影如同空气,穿透了房间的墙壁,走向了屋外,然后如同一阵清风,消失在了黑夜清冷的空气之中,窗户紧缩,而窗帘却也随风摆动。
半靠在椅子上的唐糖睁开双目,望着榻上的吴爷爷,泪流满面。
……
……
第二天的吴罪家,哭声震天。
生老病死是天命,无论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