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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过得如何呢?她正在做什么呢?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她已经二十出头了,必定已经……成婚了吧。
这一次,没有他的耽误,她一定早就找了个好人家,已经过上快活的日子了吧……但愿她的夫家敬她爱她,能够好好对她……毕竟,她可是……他心尖上的……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心里压不住的难过。难过中,他又唾弃起自己的卑劣来。她若过得快活,他该比谁都高兴才是……他却竟难过起来了。分明没有资格,却还卑劣地压不住难受。
况且,如今的他,甚至连过去唯一能讨人喜欢的容貌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以拿来讨人的欢心。强行离塔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让他无法保持生前的模样,容貌无法控制地维持在了悲惨的死状上,骇人可怖。这个模样的他,恐怕就连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纵使心里怀着一百万个自卑和自弃,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马不停蹄地赶去找她。他只看着……只悄悄地看着就够了。就算看着她与其他男人恩爱也好……至少让他能够看到她。
他想念她,他太想念她了。
那时,他飞快地很快找到了当年的小院子。带着让他周身发麻的兴奋踏进去,他才发现,她已经不再生活在这里了。既然不再生活在亲人身边,那必定是已经嫁为人妇了吧。他心里一沉,说不出的难受,却仍旧太想见她。他不知道她在哪儿。尽管他可以守在她亲人的身边,等到她回家省亲时再跟上她,他却等不及了。他太想见她,想了数百年和一个十五年。
他忙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便日夜不停,越找越远,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小山村,这才发现这世间已经变得大不相同,让他丝毫不再熟悉了。之前他心心念念都悬在阿云身上的,不曾管过这世间已经变了多少。如今,他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个车子跑得飞快的地方,也许阿云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远到他无法用挨家挨户的方式去找到她。
最终,尽管万分不甘,他却还是回到了小小的村落,压抑着揪心的难熬去等待她。在等待中,他发现自己可以靠供奉的香火恢复气力,便四处去蹭香火,期望再次见到她时,自己的样子能变得好一点。
按日头算,应该不过过了数月,在他看来,却像是又过了几个百年。他每天每刻都在想念,日头东升西落挪得太慢,直到有一天,他没有等来阿云回家,却等来了二老出行。二老离开前的议论带给了他意料之外的惊喜,他这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看阿云了。
阿云!
他紧随着他们,乘着不知名的东西飞上了云霄,连震惊都还来不及消化,就再次见到她了。
二十岁的阿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还能见到二十岁的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开始觉得,她成婚她生子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还能活下去,不再让他怎样都找不到,他就什么都不求了。
二十岁的她不再像当时一样能看到他了,大约是因为只有小孩子的眼睛才会那样透亮。这倒让他着实松了一口气,尽管蹭了数月的香火,他的脸恢复了许多,却仍是一副青白色的死相,还有止不住的血滴下来。这副样子,不要说留下来,单单被看到就会惊吓到她吧。
他也的确吓到她了,他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忽然能够从镜子里看到他。
现实发生比想象更加压人,看她被吓成那个样子,他心里拧成一团,不知道心疼自责和被她所恐惧的难受哪个更多些。他一路追着她出去,小心地避开了所有能映出倒影的东西,每踏一步都要更自责些,他竟然把她吓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那时,他才再次耗尽数月蓄起的一点气力入了她的梦境,给她唱她曾最爱听的曲子,想办法给她安神,期望她能不再怕他。只可惜因为又回到了他惨死时的样子,让他再次没了舌头,唱不出词来,就也无法与她说更多的话了。他没奢求会有多好的效果,却没想到梦境一过,她竟就真的再也不怕他了。因为这个,他也控制不住快活地想过,也许,她多少还是记得他的,或者记得他的曲子也说不定……
她不管何时都是对他最好的,就算他已成了冤鬼,成了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她竟也还愿意看他写字解释,甚至还救了他。
他低着头,跪在米粒上,仍旧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脸。写完了一句“是你。”,他一时就不知道该再写些什么了。她不记得他了,因而写什么都显得过分唐突。
在他还犹豫着下一笔时,张悦忽然开口了,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悦对这个鬼已经满是同情了。他刻意弄破手指,写了这么多情意甜到发腻的话,一定很喜欢那个叫阿云的姑娘。只可惜她却并不是阿云,让他空欢喜了一场。
自觉不该耽误他,张悦认真道:“所以,你还是另寻出路吧,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
一瞬间,很明显的,那鬼僵硬了一下,头垂得低低的,捏紧了手指,又瞬间松开,飞快地写道:“请不要赶我走,请不要。”
“说过你只是认错人了!”妈妈忽然在一旁开了腔,语调之中仍有对鬼怪的恐惧,道,“不要再缠着我的女儿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害她!”她什么都不在乎,只怕女儿会受到伤害。
“我不会,绝不会。”那鬼忙飞快地接道,“喜欢尚且不够,怎么会害。”
“谁要一个鬼喜欢我女儿!”妈妈紧紧拉住了张悦的手,因她被奇怪的东西缠上了而感到不安。
那鬼听了,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才又伸出手,用远不如刚才的速度开始慢慢地写道:“我不会的,我不会纠缠,我会乖乖的,只在一旁看着就够了。”也是,阿云的母亲说的没错,他一时竟又忘掉了身份的差距。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配喜欢她的。已死之人,又还有什么纠缠她的权利。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没办法永远离开她,至少要让他还能看到她,只在旁边看着就好……“请不要赶走我。”他一字一顿,用力写下去,期望众人能看出其中的恳求。他的脸毁了,总是不敢抬头,就也无法令人看到企求的神色。
张悦低头看着他,忽然就觉得,他像被人抛弃的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计较,说话小心翼翼的,只想能够回来。
这时候,地面上已经红彤彤的一片了,张悦数不清这个鬼到底已经用血写下了多少字。流血的手指被地面磨得不成样子——她有些奇怪他竟然能够碰到地面——他却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手指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划写。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又接着写道:“我不会一直这么丑,只要有香火,我就能维持生前的样子,再不会吓到他人的。现在,我也会躲起来,必定不会吓到人的。”
“所以,你缠着我们,就是想让我们给你供奉香火吗?”女儿被奇怪的东西缠上了,这让张悦的妈妈对这个鬼十分敏感,处处防备。
“不是,不敢劳烦伯母,我不要香火,我——”他写到一半,却戛然而止了,是因为张悦忽然将手挡在了他的手指下面。他碰得到地面,却碰不到张悦,却还是因她的意思而停了动作,不安地收了一下手指。
难道……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他了吗?
然而,张悦挡着他,说的却是:“你不疼吗?”因为握不到他的手,她就虚握了一下,示意他把手抬起来,看着他指尖的伤口。他的手很漂亮,很白,手指纤长,这让他指尖上的伤口格外刺眼。他已写下了一地的血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他没想到她说出的竟然会是这样的话,心里一颤,却又忽然觉得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了。她善良至此,当年就会那样怜悯一个下|贱戏子的境遇,如今自然也会在意他的感受。实际上,他的确觉得很疼。脸上的伤口流血,像惨死的那一刻一样不断折磨他。喉咙给药哑了,火烧火燎似的。比起来,指尖上的反倒是小事,只是十指连心,也是很不好受。
只是他自知无人怜惜,又要做出疼的样子来给谁看。
但其实,并不是无人怜惜的,既然有她在,怎么会没人怜惜呢。
她就是这样,当年的她也是这样,狡猾得很,总是对他太好,轻轻松松地让他看不清身份,犯下了错。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却从长发的缝隙中见到张悦又向他凑了凑。
“你为什么会被压在镇鬼塔下面?”张悦又问道。实际上,张悦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意味着她已经有把他留下来的意思了。原本的确是想好好解释清楚,让他能知道“她不是阿云”。可现在看来,他对她的执念重得吓人,怎么看都不是解释就能解释清楚的。他恳求留下的举动实在让人难受。只是,会被压在镇鬼塔下也的确让人忧心,在此之前,张悦是想要搞清楚的。
只是,在看到这鬼听到了问话,又提手想在地上写字的时候,张悦蓦地想起他手指上被磨得不成样子的伤口,心里一软,就又制止了他。“你一直都不能说话吗?”她问道。而对方摇了摇头。
“要等很久吗?”她问着,对方又摇了摇头。
“那好,等你能说话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张悦道。而她的意思也表达了出来,她竟然是真的同意一只鬼留在她的身边了。
“悦悦,你说什么呢!”这会儿,别说妈妈,姥姥也着急得很,“不趁他没能耐伤人的时候把他给除了,日后他要伤你可怎么办!他可是鬼啊,你当是个小狗说捡就捡回来了?”
“可是……鬼曾经也是人嘛,不一定就是坏的呀。”张悦回答道。
这时候,在姥姥又说话之前,老道士先开了口,道:“你当真想要留它?为什么?”
为什么?张悦想回答,是因为他可怜。可是回答堵在喉咙里,让她没说出口。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见他这样,心里就是说不出的不好受,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想要护着他。
护着他……人人都觉得他要害她,她却下意识地把他当做了弱者,想要保护他。
“罢了,不管是为什么,你将它收为鬼使吧。”老道士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