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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告一段落,不归坟重归宁静。
尘归尘,土归土。
黑布重新遮起,将阳光遮蔽。
广场空空荡荡,只剩狱卒。他们分散开来泼洒清水,洗刷血迹。板刷与黑砖摩擦,发出“唰唰”声响。那轻响在黑暗之中微微回响。
阎三更射入石壁与栏杆的兵刃也被取了下来,唯有疮痍残留。那些破损告诉着所有人,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象——不归坟中高高在上的贵人,就在方才被一个囚徒狠狠驳了面子。
流言与骚动,便在囚徒之间流传开来,同样悄无声息。
典狱长居所之中,楼骁端坐主位,双手盖住扶手,闭目无言。他那厚实的身子,将整个宽大的红木太师椅占满,即便是静坐哪里,压迫感也是扑面而来。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白衣楼兰的身影出现在门扉之外。
楼兰面上带着疲倦,还有些许愤慨。他原本想要直接迈步进屋,可他一抬头便见到了父亲仍旧紧闭双眼的面孔,身形不由一滞。
他这才发现,楼骁额头之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几根白发。他们父子俩已经多久没有好好面对面聊聊天了呢?
楼兰摇了摇头,这事情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他也不愿深思下去,而是轻咳了一声,随后伸手敲了敲房门。
“哆哆”两声,楼兰轻声唤道:“父亲。”
楼骁听到楼兰呼唤,这才缓缓睁开双眼,静静地看着楼兰,“贵人们都安排好了?”
楼兰走入房中,反身将门扉关起。
当他听到“贵人”两字,面上愤慨越发明显,可他还是按捺了下来,冷冷地回应道:“贵人们已经全部安顿好了,都是最高规格。不过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大多数人应该会在盛宴结束之后就立即离开不归坟,结果现在所有人都留了下来,要参加明天凌迟阎三更的行刑,所以我们准备的仆人数量有些不够。”
楼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沉吟了片刻,随后说道:“从狱卒里面抽调一些人手,暂时听候他们差遣。”
楼兰面上掠过一丝诧异,他不由握住拳头上前一步,“父亲!狱卒们可都是跟随您多年的旧部。您也该知道那些禽兽是什么德性,稍有不耐便鞭打下人,每个月只是盛宴举行这一日时间,都要被他们打死二十余人。如果……”
楼骁抬起手来,将楼兰的话语打断。随后他垂下双眼,冷冷说道:“只管传令下去。”
楼兰被楼兰这话一堵,脸色顿时涨红起来。他就这么立在原地,死死盯住楼骁面孔不放。
楼骁没有听到楼兰的动静,重新抬起眼来,“你要抗命?”
“没错!”楼兰浑身颤抖,握拳上前,昂首与楼骁对视,“我不会传达这种昏庸的命令!”
“昏庸?”楼骁眯起双眼,静静地看着楼兰,“如何昏庸?”
楼兰压住心头怒火,尽量平静地回应道:“那些叔叔伯伯从我们脱离齐国之时就跟着我们楼家一起逃亡,他们一路上忠心耿耿,更是愿意抛家弃子留在不归坟中,留在父亲身边。父亲认为,他们图的是什么?”
楼骁不答。
楼兰自问自答,“他们图的是忠诚,是荣誉,是有一天父亲能够振翅而起,为他们带回荣光,让世人知道,齐国尚未亡国灭种!碎岳营只要一息尚存,仍旧是那一支让世人闻风丧胆的天!下!强!军!”
楼骁低声说道:“齐国还没亡呢。”
“未亡?”楼兰发出不屑冷笑,“当年在那扬獍奸贼计策之下,齐国内乱,如今一国之内竟有七人称王,这国还能称国?”
“大胆!”楼骁重拍扶手,猛然站起身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等不忠不义之言!”
楼兰被楼骁身上气势一压,便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但是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咬紧牙关顶住楼骁身上威压。他昂起头颅,与楼骁争锋相对,“若儿子说的话是不忠不义,那父亲所做的事情就能称为忠义?”
楼骁伸手指着楼兰,指尖微微颤抖,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楼兰抬起双拳给自己鼓劲,再次上前两步,“五年以来,旧卒死于暴乱者有,荒于安逸者有,但若是连父亲都自愿成了那丁富的走狗,我们还怎么离开这里,还怎么光复齐国荣光?”
楼骁浑身一震,他深深地看了楼兰一眼,接着缓缓放下手臂,又重新坐回太师椅中,沉声说道:“若为父,不想离开这里呢。”
“什么?”楼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不?”他一时间有些惊慌失措,“父亲你可是碎岳营的副帅,你是天下强军的副帅,你为何想在这个肮脏的囚笼之中荒废岁月?这不应该,不,这不对……”
楼骁沉默了片刻,方才幽幽说道:“世道不一样了……”
“不!不是这样的。”楼兰“扑通”跪倒在楼骁膝前,“父亲,我知道您还在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那不是您的错,那是齐王昏庸才导致碎岳营不战而败。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只要离开这里,只要回到齐国,等您登高一呼……”
“兰儿!”楼骁俯视着楼兰的眼睛,“既然你这么想要离开这里,那为父问你。我们手下兵卒不过百人,内有四百余名囚徒,外有千余燕军。我们要怎么突围?突围之后,我们要怎么躲过燕国大军,回到齐国境内?回到齐国境内,我们又该怎么落地生根?这些问题,你都想过吗?!”
楼兰面如死灰,整个人宛若丢了魂魄,径直瘫软在地。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地面,嘴里反复低声呢喃,“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楼骁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是闪过一丝不忍。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楼兰的脑袋,却被楼兰一把拍开,“不要碰我!”
楼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看着楼骁,“父亲!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对不对?您从一开始答应当这该死的典狱长,就没准备离开这里,对不对?”
楼骁的手掌悬在半空,最终缓缓落回扶手。可是对于楼兰的问题,他依旧不答。
楼兰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随后那笑容逐渐狰狞,“我不明白,既然你从未准备离开这里,那你为什么要教我文韬武略?为什么要我勤练武艺?又是为什么要和我说外面的事情,说整个天下?”
他的眼角几乎淌下泪来,“楼大将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天下辽阔,然后用这牢笼将我的翅膀全部剥走?楼大将军,父亲,我请问你,我求求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次,楼骁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兰儿……”
可这一次,楼兰却不再想听楼骁说话了,“不用说了。”他退了数步,就像是个下属一般,恭敬地给楼兰行了一礼,“将军的命令我会传达下去,其余事情将军不必挂怀,还请将军早些安歇。”
说完这话,楼兰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留下楼骁一人。
他望着楼兰离去的背影,缓缓垂下目光。他那厚实的身子,依旧将宽大的红木太师椅整个占满。他身上气势依旧能充斥整间屋舍,可隐约之间,在他眉宇之间,偏偏似是少了一些什么。
不归坟楼道深处,楼兰面无表情地坐在楼梯上,他将脑袋埋入双臂之中,蜷缩着身子在阴影中微微颤抖。
楼下烛火将光亮铺上三格台阶,却在他脚边停下,无论如何都照不进他身周黑暗中去。
便在此时,楼道深处传来一串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烛台,将光芒洒在楼兰头上,还有一个温和声音响起,“少将军。”
楼兰闻言慌乱地摸了摸眼角,只当是被狱卒发现了动静,赶紧板起面孔侧过脸去,“是不是父亲叫你来找我?你告诉他,我没……”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那人叫的是“少将军”而不是“少主。”
自从楼骁当了典狱长曾经下过严令,在不归坟中不允许以“将军”相称,那些狱卒可绝不敢当面称呼“将军”与“少将军”两词。
楼兰猛然扭头望去,却见到一个眼蒙花布的老瞎子正擎着烛台,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楼兰心中一坠,立即站起身来,戒备地问道:“你是何人?”
烛龙微微笑着,“那不重要。”
楼兰这才发现,面前老瞎子穿的是一身囚服,“居然是坟里囚徒,你这老疯子归谁区管?怎么逃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是哪个?”
烛龙依旧微笑,“这些也不重要。”
楼兰也是被烛龙身上淡定的姿态弄得莫名其妙,诧异低语,“当真是个疯子?”
“不,你一直问错了问题。”烛龙面朝楼兰,即便蒙着花布,却似乎能把楼兰全身上下,全部看透,“最重要的问题是,你想要成为谁?”
楼兰听闻此言,双瞳不住颤抖。
那双眼瞳之中,荡漾着烛龙似笑非笑的面孔。
天子:烛龙你是不是花袍?
烛龙:那不重要。
天子:= =那你是不是姓姜?
烛龙:那也不重……
天子抡起拳头就是一顿爆揍:不重要你个头啊!啊!装X很开心是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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