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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霜风已起做晴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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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越来越明亮,朱棣的眼神在逐渐晃眼的阳光中沉了又沉,终于开口,语意中有无限怅然:“我乃高丽进贡的女子所生的皇子,虽自幼养在马皇后膝下,却并非皇后嫡出,自小并不得父皇宠爱。虽不是孝慈高皇后嫡出,但马皇后仁德,将我视如己出,只可惜天不假年,十二岁那年,马皇后薨逝,父皇悲痛不已,加之国事繁忙,我便再无人关爱了。狡兔死,走狗烹,皇上自然忌惮那些一起打下江山的臣子们,于是,或笼络,或诛杀,我亦成为他笼络和钳制前魏国公徐达的一颗棋子。人人都道天家富贵,白玉作堂金作马。皇上极爱懿文太子,奈何太子英年早逝,伤心之余,便立了太子长子为皇太孙,又恐我们这些叔叔们觊觎皇位意欲对皇太孙不轨,处处提防,这看似的富贵荣华于我而言何尝不是层层枷锁使我日日如履薄冰,我此生所愿也只是想能有一知心人在身旁红袖添香,平安相伴终老。”

    奚梅垂首轻轻道:“王爷,你告诉奚梅的已经太多了。”

    朱棣的语气有一丝丝急促:“梅儿,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只以你我相称,你我之间只有朱棣和奚梅,没有王爷。”

    奚梅见他目光切切,心下不忍,终于说道:“好。”

    见朱棣眉心又是微拧,奚梅想他宽一宽心,对他笑道:“你这般不开心,我为你跳支舞吧。”

    朱棣有些意外道:“你还会跳舞?”

    奚梅脸上一红道:“我不会,只是每到节庆的时候,我与阿蕊,就是我的妹妹,也喜欢到市集上去逛逛。今年七夕乞巧节时,我与妹妹在集市上逛,看见一女子在戏台上跳舞,那舞很好看。我问过,叫《白纻舞》,不过挥挥袖子扭扭腰肢,想来也不难,只不过现下没有那样长的袖子。其实去年你我虽是初见,我却也能隐隐感觉到你眉宇间的些许惆怅,故而今年便存下了心思,但愿能使你略有开怀。”

    朱棣眼底迅速地升起一股欣喜,语音带笑:“自然是好。”然后扬声道:“三宝,取本王的笛来,且将预备好的鞋袜和文房四宝备着”

    方才奚梅见过的那名侍从悄无声息地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恭恭谨谨地奉上一管玉笛后,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奚梅奇道:“难道这位,这位三先生会隐身术,怎地来无影,去无踪。”她本是心思单纯,不存愁绪之人,这三先生说得她自己也是扑哧一笑。

    朱棣亦是好笑道:“三宝姓马,自十岁起就进了我王府,后来又近身服侍我,身上自然是有些功夫的。你若做了我的妻子,以后自然也就明白他这隐身术是怎么回事了。”声音更见温柔:“去年采梅时便见你弄湿了鞋袜,现下虽是已帮你备好了酿酒用的积雪和梅花,我亦怕你顽皮,跑到雪地里再次弄湿鞋袜,所以就帮你预备着,你要听什么曲子?”

    这样的暖心暖肺,奚梅不是不动容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侧首想了想道:“《四时歌》之冬歌吧,倒也应景。你若不会,就随便吹吧,我随着你的音律便是。”

    说完便除去青花棉布狭领长袄,便朝梅林走去,里面穿的仍旧是那件月白色绢布对襟上衣和绿色棉布罗裙。选了几株红梅在红梅中间站定后四下看了看,朝朱棣略一颔首,笛声悠然响起。她灵机一动,飞快地用手拨动身旁几处梅花枝,双足用力一踢,足下的落雪亦纷纷飞起,随着笛声双手一挥,双足一旋,一时间,梅花伴着玉雪纷纷落下将她置身其中,似无数云袖围在了她的周遭,漫天红梅飞舞,落花如绮,月白色衣袖和碧绿色罗裙迎风轻扬,素腰若柳,仿佛她便是那千树万株中的一棵绿梅,摇弋生姿,落英在她身边皆失了颜色,她眉目一扬转袖间白雪纷飞,于一片花海中倾城独立,额头有细密的汗渗出,染面后散落出一世的芳菲。

    朱棣直瞧得痴了,笛声一滞。奚梅找不到节奏,邓蔚山虽不险,但山坡上到底是略有些倾斜的,加上奚梅将脚下的落雪被踢得纷纷,剩下的积雪便被踩得有些实,她又不曾习过舞蹈,并不知如何平衡身体,双足旋得又疾,折身转腰时,脚下一滑,眼见就要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朱棣飞身过来,一把搂住奚梅柔软腰肢。奚梅只觉得出丑,秀脸拂新红,滴入娇眉眼,加之刚刚跳得气息有些微乱,呼吸急促。朱棣温香暖玉在怀,又是奚梅的这样一副情态,再也按捺不住,对着樱唇吻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奚梅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朱棣。朱棣拂下了她的眼睑,舌尖一挑轻巧地撬开她的牙齿,用力地吮吸她舌尖唇齿的芬芳,他的吻越来越缠绵,她的整个呼吸都被他吞了下去,还带着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男子的气息兼之寒梅浓醉人的香气,刹那间酒气上涌,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朱棣的怀里。

    朱棣抱着她只不愿意放手,似烟雨迷蒙的江南水般的眼珠定定地温柔地望住她:“冷吗?”

    她亦不愿挣扎,贪恋他直教人沉溺的怀抱回答:“冷”

    朱棣抱着奚梅回到椅子边,用斗篷将她兜住,体贴地帮她换过鞋袜,仍不愿撒手,只将她拢在怀中,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狡黠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我方才吹到此处发觉这句才真真是应景儿呢,所以笛声才滞住了。”他看着奚梅满面羞红,缓缓道:“燕王府已为你盖了一处院落名为折香苑,亦种植了大片的梅花,我特地着人四处搜罗了绿梅,北平地处北方,来年便可暮雪清峭,寒梅弄香。梅儿,明年再酿的梅花酒,在折香苑我与你一起,可好?”

    过了半晌,奚梅轻轻道:“你容我再想想。”

    朱棣从怀中拿出一支发簪,通体冰晶似的白玉梅花簪子,白色的花瓣至花萼处莹白一朵复瓣白梅尽显孤洁之姿。他将簪子交到梅儿的手上,将她拢得更紧,仿佛世间珍宝亦不过如此:“过完新年的元宵,我便要回北平,到时我去十泉里奚家巷接你。不管你愿意与否,我都会去跟你要一个答案。我只愿你信我,我视你为妻,无姬无妾,唯一的妻,一生爱护,珍之重之。”

    这样的情意,奚梅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颗心纷乱得如漫天飞舞的白雪红梅,叫人辨不分明。只得低低道:“我想回家了。”

    朱棣沉默,大有不舍之意,却也不好再强留,只得道:“再等一等。”

    铺开一张澄心堂纸,狼毫笔醮满墨汁,徐徐写下:“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酒容红嫩,舞姿窈窕,百媚林中生。桥头马上初相见,怎堪得,恁多情。漏夜更阑,洞房深处,只待梅相依。”,对着奚梅道:“我知道,世间的金玉俗物只会辱没了你,我朱棣以此梅花簪和一阕词为聘礼,梅儿,正月十六的子时,我便去等着你的回音。”

    奚梅无言,将发簪和词拢入袖中,依依道:“今日出来这样久,再不回去,阿蕊怕是要着急了。”

    “好”,朱棣点头,“我让三宝送你回去,再叫人把这些花和雪给你送过去。”

    朱棣依旧牵了奚梅的手不肯松开,下山途中,朱棣殷殷叮嘱:“你妹妹尚年幼,心思浅,我身份特殊,你我之事万不可叫她知道,我只怕会给她带来灾祸。”

    奚梅眼中有着懂得的了然,轻声道:“我明白。”

    邓蔚山脚下,朱棣目送奚梅离开。

    一位眉目端然的老和尚慢慢地走到了朱棣身后,笑道:“王爷真是好眼光,奚梅姑娘姿容欺梅赛雪,性情率真,心志坚毅,纯真善良,这样的女子,不叫人倾心是不应该的。”

    朱棣转过身去,一语不传六耳:“父皇的眼线撤走了?”

    道衍和尚点头道:“是,刚刚王爷随奚姑娘一起下山时,三宝看着那探子撤走的。只怕今夜皇上就能收到密报,燕王情倾一苏州平民女子,不可自拔,那些个什么妻子不妻子,只愿与她风花雪月,红泥焙炉,踏雪寻梅的话语定然能让皇上觉得燕王终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止难过,只怕昔日驰骋沙场,万夫莫当的燕王爷这回要醉在这温柔乡里再也起不来了。只是老衲好奇,王爷若真是岁岁年年对着此般的景致,是否也会生厌?那番自幼孤苦无依,日日如履薄冰,唯愿有一知心人平安相伴终老的话,是用来打动奚梅姑娘的,还是特地说给皇上听的?”

    朱棣不可置否,洒然一笑道:“想要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情真戏才真。本王若当真得天授命,能位列九五,自然是会奋力一搏。若无此命,他朝一败涂地,能与梅儿岁岁年年共赏如斯美景,寻尽世间寒梅此生倒也开心快乐。再退一步,倘若自身不能保全,本王也会尽力护她一生平安。”

    道衍和尚微一沉吟道:“老衲只怕这奚梅姑娘一到王府,燕王妃便第一个容不下她。”

    朱棣的嘴角干净利落:“不必等到回王府,三宝送了梅儿回去后,就会在暗中保护她。本王这样大的阵仗来见她,就没再打算要瞒住任何人。”

    道衍和尚满脸敬佩之余仍然有些担忧:“王爷果然是做给皇上看的,老衲只是担心奚梅姑娘进了王府,只怕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朱棣瞬间冷然了神色:“梅儿到了王府就是我朱棣的夫人,一应的吃穿用度皆与我一处,有我和三宝护着,身边也只会安排一个姝娈伺候,她动不了梅儿。再者事关她三个儿子的回府大计,本王自会给她一套说辞。”

    道衍和尚想一想又道:“这奚梅姑娘也算与老衲有些渊源,她的来历王爷自然查了清楚,也着人暗自观察了一年之久,想来无碍。只是奚姑娘的妹妹阿蕊姑娘乃是奚姑娘自路边捡回的一名小乞丐,且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只怕不好查。”

    朱棣看着奚梅的背影微笑道:“我已经嘱咐过梅儿,她冰雪聪明,一点即透。我将我的身份和盘托出,其中的利害关系方才也与她说了个明白,她自然清楚。”

    道衍和尚脑海里闪过自己年少时曾经有一抹婀娜的身影决绝而去,有些迟疑道:“王爷有没有想过,万一奚梅姑娘不愿意呢?”

    奚梅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微笑从朱棣的眼中消失,唇角却浮出一个傲然不群的疏狂笑意:“元宵节因梅而起当着北平百姓的面收了姝娈,就是为了防这个万一。梅儿若不愿,本王就只当退而求其次,将折香苑赐给姝娈,父皇纵然不信姝娈能让本王为之倾心又能如何。以为扣住本王三个儿子不放,就能捆住了本王的手脚,也未免太小觑本王了,该起兵时本王绝不会因为三个儿子就会受制于他人。他日本王再盖一座比折香苑更大的宫殿,梅儿一年不愿我便等她一年,三年不愿我便等她三年。届时若真得了这天下,就有的是时间!”

    如此道衍和尚只能心中轻叹,面上却再无任何顾虑:“王爷天纵睿智,思虑周详,老衲叹服。”

    朱棣笑道:“大师过谦了,醉卧温柔乡这条计策可是大师想出来的。”说罢抱拳郑重作揖:“他日若真能事成,本王必定昭告天下,尊大师为太子少师。”

    道衍和尚自是不肯受这一礼,侧身让过后郑重拜下:“王爷这般,叫我道衍和尚如何自处,老衲一心向佛,只论天道。王爷乃是位及九五之命格,老衲虽是方外之人,相助王爷却是顺应天命,万不可受此王爷的大礼,真是折煞老衲了。如此,老衲先回北平,等候王爷携美归来。”